露宿街头的流浪群体,往往是城市难以消化的顽疾。凭借着满腔热血,记者步野向一位流浪汉伸出援手,却将他拽入更糟糕的处境。
2014年4月,我接到新闻爆料人黄老师的电话。他在码头见到一个流浪汉,自称退伍军人,嘴角有疑似枪伤,会背唐诗数首,“这样的流浪汉,我第一次见,你看看能不能采访?”
听到消息,我立即赶去。那时,我新闻专业毕业三年,在广西下属某市一家小报做记者,对社会充满好奇,深信新闻可以改变很多事。
在滨江公园的石墩上,斜坐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尖嘴、瘦脸、乱发,像是一只困倦的老猴子。我上前搭话,起初他对答如流,自称李众,1954年生于上海,父亲是上海第一人民医院教授,“反右”时跳河自尽。母亲带着姐姐、他、妹妹到西南小城求生存,在市医院做护士,子女均随母姓。
高中毕业后两年,李众参加自卫反击战,职务连长,受伤后退出战场,与担架队一云南籍女队员结成夫妻,在云南省某橡胶农场做工人,有个女儿。他有姑姑是华东某省会城市党校副校长,姑丈某某是中原某省军区副司令。
我听不清他的话,拿出纸笔让他写出亲属名字,他说:“我手脏,好久不写字了,我说你写得了。”
“还是你自己写吧,免得我写错了不好。”
他接过去,按在膝盖上写起来,写得快,一气呵成,字很有力量。
后来,我问他怎么离开部队,如何沦落街头?他却顾左右言他,只说2012年在云南被车撞坏腿,没法工作,还说户口在市医院,一查就知真假。
我写过不少求助报道,生病住院缺钱的、疑难疾病想找出路的、丢东西了想找回的,写那样的寻常事迹也会掏钱相助,李众这事儿,挺稀罕,我也想弄明白。
第二天,我去医院查李众户口,一路问知医院职工户籍由保安科保管。柜子里拉出木制方格盒子,一格格翻阅,李众的户口本仅一张,纸陈旧,灰色带黄点,独立夹在很多同样陈旧的纸张里,就像李众在人群里一样孤独存在。
“集体户口就这样,她妈妈妹妹迁走了,就他的还在这里。”保卫科科长说。
我复印出李众户口本,写了一份申请材料,拿去街道办民政股咨询,工作人员说这个情况能办城市低保,还能住进公立福利院,让我先给李众办身份证与农行账户。
在辖区派出所,民警问我跟李众的关系。我说没关系,只是帮忙,已咨询过街道办民政股,办理身份证才能申请低保,我拿出记者证,说李众上周来过,你们没理他。副所长说:“这人确实来过,他拿不出证明材料,没法给他办理。”
几天后,我找到李众,一起再去派出所,拍照,交表,签字。
一个多月后,身份证寄到,我又去农行,给李众办了一本存折,把所需资料交到街道办民政股。李众不愿去福利院,先办了城市低保。办好后,我把身份证、存折及密码交给李众,让他定期来我单位旁边的银行网点取低保,有什么也好照应。
我担心他一身邋遢,到银行遭人刁难,拿出一张名片给他,让他需要时,让对方打我电话核实。他要找我就去报社,让门卫打电话给我。
他接下名片,就此告辞。
那些日子我内心畅快,感觉办了件像样事儿。花了几百元钱可是值得。我时常臆想,李众过上温饱晚年,街头流浪够了,再帮他申请养老院,甚至一度萌生,让李众暂住我空置房间的念头。
图 | 李众的字
一天,我接到农行经理的电话:“有个叫李众的,身份证丢了,拿一本烂存折到这里问我们要钱,还要打我们。请你快来看看。”
我吃惊,赶紧跑下楼去现场。李众坐在银行大堂后排金属排椅上,拄着拐棍,一手提着破旧编织袋,走近他,一股腥臊味扑鼻。原来他弄丢了身份证,存折也被水浸得没法用了。我说:“再怎样你也不能打人呀?”
“我没打。”
大堂经理忙跟上来说,他没打,只是拿拐棍吓我们。我跟他说明了情况,向经理与保安致歉,带走李众,去派出所给他挂失身份证,办新的,再去支行总部挂失存折。银行人员问明原委,建议我办卡,不容易浸水,丢失也方便办理,于是为他办了卡。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已经花了500多元,不过仍乐意把事情做到底。
这样又过两三个月,期间我进出单位,也常见李众街上走,彼此打招呼。
有一次,我家乡的族弟来,在大码头街边饮酒,见李众坐在“滨江公园”那颗大石头上,距离我们10多米。我跟他打招呼,问他喝不喝啤酒,他说不喝了,你们喝吧。看得出不好意思。烧烤摊老板低声提醒我:“听说他以前是有钱的老板,怎么沦落到这田地,你们可要小心呀。”
我自信比他更懂李众,答应两句,没往心里去。
等身份证、银行卡到手,领到大约三个月低保,我带着李众再去银行,取钱时,他坐在我右边,侧身靠住前台窗口,大声谈论过往,说到云南少数民族风情,哈尼族姑娘,还唱了电影《阿诗玛》的插曲,脚底抖动,敲击地板,如跳迪斯科,神情极欢快。
窗口语音提示按密码,密码是他生日的6位数,我让李众记好。触屏器上,数字随机排列,李众视力差,看了几次,找10个阿拉伯数字都困难。我指给他看,他笨拙地按了几次,没感应,我帮他按了。
每月近400元,3个月的钱到手,我当众点数交给李众,李众接过去,点了数,从中抽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我,表示感谢。我拒绝了。
李众不愿意拿身份证与银行卡,怕丢了麻烦,银行的人也不能保管,街道办的人也不方便拿,他们都建议让我拿。可是我工作忙,不坐班,常出差,一去几天,不能按时取钱给李众;他四处游荡,错开了不好办。
“没关系,迟几天也拿也没什么。”李众说。
我只好拿着。最初取钱都叫他去按密码,后来偶尔我取出给他,告诉他取了多少剩余多少,他每次都说谢谢,工作顺利之类的客气话。几个月后,城市低保涨到400多元,我感觉李众的余生靠这份不断增长的钱,至少饱食无忧,比之前的日子好多了。
然而,每当领钱后几天,我常见他歪歪斜斜穿过马路,手上还拎着没喝完的酒瓶。我试着为他开脱,穷困落魄久了,有点钱,吃吃喝喝也是人之常情,人生到了这地步,吃醉了也许是满足而幸福的事情。
很快,我的幼稚想法被改变。
许多人都知道我帮李众申请低保,有的跟我说,李众有钱后买酒喝得烂醉,还骂人。我不知说什么好,反而担心李众,甚至感到因为我帮他申请低保而加重了痛苦。单位有个同事也跟我说,有个穿得脏脏的老人来找你,说你拿他的钱?我道出实情,她疑惑不解地应了声,不再说话。
那天,我路过单位斜对面的街口,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头绑绷带,手臂吊在胸前,正拄着拐杖慢慢踱步过斑马线,细看果真是李众。后来我劝他别酗酒,他却不承认,说绑绷带是走路摔的。此后我不问他的生活,见面只打招呼。
图 | 李众常活动的河边
2015年春节快到了,我要回老家过节。留意街头数日,不见李众踪影。约有两个月没拿钱给他了。无论如何,得让李众有钱过年。
李众唯一的朋友覃独也住在单位附近老街。因李众的事,我跟他见过,打电话问他,见不见李众。他说偶尔见到,钱可以由他转交。于是我取500块给他,一次取太多,怕李众拿去醉酒挥霍。
覃独跟李众的弟弟是同学,听说与李众一起蹲过监狱。出狱后,覃独骑摩托车载着李众去讨债。对方不还钱,找来一帮人群殴他们。逃跑中两人失联,李众被打伤,仍把覃独的摩托往回推着走,3公里后才见到覃独。有了这场患难与共,李众沦落街头,覃独依旧认他做朋友,不时供给酒肉,也给些生活费。
拿钱交给覃独,我搭亲戚的车回老家了。
半路上,接到单位值班门卫电话:有个叫李众的拿你名片找我们,喝得烂醉,说你拿他的钱,不拿给他用,还要打我们。我说了实情,赶紧给覃独电话,问他为何没拿钱给李众。他说抱歉,还没来得及给。我让赶紧带走李众,把钱交给他。
覃独终于赶到现场,带走李众时通了电话,一场闹剧才收场。我把事情跟开车的亲戚说,深感好心办了坏事。她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要轻易帮助人。
事情变得复杂而不愉快。想起我曾跟黄老师说过两次,李众的事办好了。第一次,他仿佛听不见,没出声。再见他时又说了一次。他悠悠说:“喔,知道了,你办好事,我应该写文章表扬你。”
春节过后三个月我都没见过李众,直到有一天,接到市民政局的电话:李众跑去救助站住,已经住了一个星期,说我拿他的钱。
我赶忙过去找到他,跟民政工作人员交流李众的情况。他们认为把李众送进养老院最合适,不然以后麻烦更大。我深以为然。不过,进福利院,低保取消,不能喝酒,不能外出。我深知后两个条件李众不会接受。果然,在反复劝说下他暂时同意,被福利院的员工接走后,却半路要求下车。
我不再管李众的事,跟覃独商量,让他保管银行卡与身份证。三人一起去银行,取出卡里所有的钱,当面点清,签了协议。后来覃独也不管他了。
李众有一股固执、不容争辩的性格,任何否认、质疑或者企图改变他的行为,都会遭到他的极端抗争。很久以后我得知,这跟他早年成长有关。李众的继父是酒鬼,常年累月地酗酒打骂,将暴力的种子按进他的身体,后来他忍不住打继父,被后者诬陷,多次关进牢狱,2012年被车撞坏腿后,失去工作的机会,更难融入社会。
回想一下,我还有过和李众做室友的念头,简直难以言喻。
图 | 李众所在城市街景
后来,街道社区给我打电话,最后一次让我去街道民政股,把李众的事情说清楚。我说清了事情,还写了个文字说明,签字。
对方拐弯抹角希望我与覃独能出点钱,帮帮李众,让他过得好一些。我心里笑她不识轻重,说:“该做的能做的我做了,我没办法了。李众流浪多年,你们也知道他户口在医院,办低保或送进福利院是你们的职责,为什么多年没有人去做?大家各司其职,轮不到我一个记者来做。”说完起身走人。
我经常反思,因帮李众卷进这么多人,却没有实际改变他的处境,问题出在哪?
我在网上搜索“流浪汉”,想知道如何帮助露宿街头的流浪汉群体,这时才发现,里面深有门道,光凭着满腔热血是行不通的。
在国内,救助站属于临时性的救助,自愿原则下,一般会帮求助者买车票返乡。对于不愿回家、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员,救助站只能提供一些干粮、棉衣棉裤等物资。合肥市救助站曾在3小时里对近10名流浪乞讨人员进行劝说,基本遭拒,没人选择回家,有的甚至拒绝救助。
2016年,一名叫林伯勋的人在广东珠海路遇流浪汉,脱下外套披在了流浪汉身上,被流浪汉以为是蓄意挑衅,发生争执扭打,林伯勋遭对方利器刺伤入院生命垂危。关怀街友(街友,即街头流浪汉之一种称呼)公益服务中心理事长史晓佳曾建议,关怀街友要尊重他们的意愿、隐私并适当积极引导,注意自身安全。
了解这些之后,回想帮助李众的过程,庆幸自己一直与他平等来往,尊重意愿,更庆幸李众没怀疑过我的初衷,只说我帮他拿钱,没说我要他的钱。
此后,我自知不能再给李众提供任何有益的帮助,就有意避开他,避不开时才打招呼,匆匆离去。
2020年4月,我到单位斜对面的餐馆吃午饭,进门就见李众雄踞一张四人座,桌上一份饭菜,一瓶桂林三花,已经喝掉三分之二。我跟他打招呼,他说:“我拐杖被偷了,你帮我买一瓶酒,跟这瓶一样的。”说着,把两张10元钞票丢桌面,“麻烦了”。
我有些不痛快,点了饭菜,还是帮他跑去拐角的巷子里给他买酒。临走时,李众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
6月5日深夜我下班回家,再次遇见李众,这回我们聊了很久。李众跟我讲述他大半生的机遇与命运,却不再提军队服役的事,说跟前妻是在昆明认识的。他会很多技术,结网打鱼、维修汽车、电焊等,种过橡胶、在粮所做过技术员,任何一段职业或技能,都足以谋生,过着世俗价值观的体面生活,而他最终沦落街头。
凌晨聊天结束后,我看着他穿过黑暗的街道,犹如一个人孤独穿过人生。
前些天,我骑车路过城乡结合部的十字路口,红灯,看见一个光上身,背后皮肤油腻漆黑的身影,慢慢踱步往前走;绿灯,我骑车过马路恰好跟他同向,余光打量,果然是李众,腰间挂着个破旧袋子,跟六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同样的装扮。只是背更驼、人更老,没有拐杖,走路更艰难了些。
当初,我花钱给李众办城市低保,用职务影响带动大家帮助他,想让他有一份够糊口的收入,晚年在福利院善终,却没想到让他变得更惨,最后回到原来的起点。那份城市低保,最近两次见面,他都说没有,很久没有了。
不知该不该查明原因,再帮他一次。
*李众、覃独为化名
– END –
主人公李众的背景还算不错的关系,身怀特多技能,足够谋生了,人啦,深感好心办了坏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时好心人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性,不要轻易帮助人。
兩個字:垃圾。
幫助人類不如幫助動物
帮个鸡八, 再帮一次的结果就是你大概率会后悔一次, 这种人就是典型的烂泥扶不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