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过完年回北京，在路上，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两句，道出了自己的艰辛——
久居家中伤风骨，人在异乡不知羞。
我那时在北京过得还行，刚赚了人生的第一个十万块，可我并不幸福。
我始终怀念家乡，我讨厌这种在北京颠沛流离的感觉，这里皮肉之苦虽无，心灵之苦尤甚，我每时每刻都想回家躺在那张沙发床上，安静地看电视，一看就是一天。
可现实不许如此。
我觉得，人在家里待久了，就会丧失奋斗的勇气。
因为周围都是疼你爱你的人。
而一个人在异乡待久了，则会变得越来越没有道德底线。
因为身边没人疼你，为了成功，你也将越来越不择手段。
这就叫人在异乡不知羞。
李小蛇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家虽然在贵州山村，可我相信，他在家时，绝对不会一天到晚蓬头垢面地坐在那里，像个废物。
他才十八岁。
他来的时候，腰后别着两根双节棍，铝制空心，有人说，那基本上只能用来吓唬狗，打人根本打不疼。
可他说他是有功夫的，他父亲和爷爷都练过，他就是阿孟乡的李小龙。
大家说你定多是个李小蛇，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
后来大家才知道，李小蛇确实来自武术世家，他爸是乡里纸盒厂的保安，擅使棍，他爷爷则是个劁猪匠，玩刀的。
到了他这一代，江湖已不是打打杀杀，按照家族里的规划，他本该弃武从文，可他爷爷和他爸打死都没想到，他竟然在大学里加入了一个什么武术社团，跟着人练起了两节棍，又回到了武术世家的老路上。
没错，李小蛇是上过大学的，专科。
在三和，高中学历，相当于大众层面上的清华北大。大专学历，无异于博士，要不是李小蛇这个名字先入为主，他也可能被称为李博士。
对了，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我念的也是个专科，那种垃圾得不能再垃圾得二类专科，但是有一天，我在床上躺着扯淡的时候，有个人突然说，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学校被称为专科里的小清华？
我曹，这句话当时把我们都给镇住了，我们知道，这是学校名字里有个青字导致的，但这种说法也太不要脸了，他让我们想起了自己的窘境，就像有一帮叫花子说某某某是咱叫花子行里的钱学森一样，违和感令人面红耳赤。
我们谁都没有搭话，那人也觉出了窘迫。
李小蛇是念了一年大专后退学的，原因很简单，交不上学费了。
这种事在中国不常见，可在三和很好理解。
说实话，李小蛇这种能支持他读一年大专的家庭，已经是三和里的豪富了，大多数人连交高中学费都费劲。
不过，虽然遭遇了这样的挫折，可李小蛇生性乐观豁达，不以为意，且颇有几分年少轻狂的劲儿。
譬如他的走姿，由于腰后面总插着两根双节棍，走起路来要防止棍子掉出来或者滑进屁股里，所以他的胯总是拉得特别开，跟螃蟹似的，以归正棍子的角度。
他自己说，这叫开胯，练功就得开胯，抖音上有个开胯哥你们知道么。但有人说，你这叫摇鸡八甩根儿。
近些年来，中国的武术家总是遭到各方面质疑，李小蛇也不例外，每当他在空地上唰啦唰啦耍双节棍的时候，总有人会上前挑衅，说我去找根棍子，跟你对打一下，验验真假。
李小蛇从不接受挑战，总是摆手道，我不跟凡夫俗子动武。随后，往往会用一个利索的下叉，结束纷争。
众人无聊而去。
可中华武学就是这样，你越以德服人，人就越跟你离心离德，他们白天请不动李小蛇，晚上便来骚扰他。
李小蛇是三和为数不多的有铺盖的人，那是他从大学里带来的。
白天，他怕铺盖被偷，总是打成卷背着，哪怕是去上个厕所，也不会放下，很像《少林足球》里的周星驰。
晚上，他会找个没人打扰的角落，放开被褥，而后脱掉衣服，钻进去裸睡。
没错，他是三和唯一一个喜欢裸睡的人，这个习惯是在大学养成的。
可他总是睡不踏实，起先，他把衣服盖在被子上面，可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衣服被偷了。
他只能去被称为三和优衣库的旧衣店花五块钱买了件红T恤，此后每晚都把衣服抱在胸前，和双节棍一起。
于是那些骚扰他的人只得另想办法，譬如三五成群地摸过来，扯住他的被角就跑，等李小蛇爬起身追过来，他们就迅速丢掉被角，哄笑而去。
李小蛇也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拿回失物，不再追究。
这样捉弄人很无聊，日子久了，大家也就玩够了。
由于整日都要带着铺盖，他没法做日结，日结小巴根本装不下他那卷大铺盖。
而他也不愿意去做长工，只能这么耗着。
可大学生的脑子终究活泛，何况还有一技傍身，李小蛇很快找到了谋生的办法，跟他的前辈叶问一样，开班授课。
他去街上捡了块纸板，找双峰面馆老板借了根圆珠笔，写上双节棍培训五个字，端详一番，觉得不够堂皇，想了想，又加了一排小字，某某某学院武术社社员。
这让他觉得大气多了，就好像他们学校也是专科里的小清华一样，还特地加粗描了描，惹得双峰面馆老板嫌他浪费圆珠笔。
随后，他便背着铺盖到了公园门口，开张营业。
他虎虎声风地武动着那两根双节棍，唰啦唰啦之声不绝于耳，很快便引来了许多人围观，李小蛇口才也好，学着江湖卖药的那一套，老少爷们儿开眼了之类的，边武边说，博得了阵阵叫好。
但世事往往如此，在你凭本事赚到钱之前，总要经历一段叫好不叫座的寂寞时光。
李小蛇舞舞扎扎地练了一上午，看的人往来不绝，可始终无人上前询问。
有时候，他看到有带孩子来逛公园的家长，还武得尤其卖力，可那些家长也顶多是驻足看看，还担心棍风扫到孩子，把孩子藏在身后，满是戒备之意。
这令李小蛇有些沮丧，他恨恨地想，中华武学流传千年，全被那些假大师给搞臭了名声，以至于我练了这么久，一个学生都没收到。
武学不兴，江湖不再啊。
李小蛇连耍了三天，累得精疲力尽，无人问津。后来，就连那些无所事事的三和青年都懒得围观了，因为他们发现，李小蛇来来回回就那么两下子，开始看着还有点意思，可看到最后，他们都学会了，何况他还时不时打到自己的头。
李小蛇对此愤愤不平。
他觉得，世道不古固然是一个原因，可还是应该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这绝非自己武功不行，也许，是方法不对。他回想了一下，当年叶问是怎么在香港打出一片天的？两个字，挑战。
他应该去挑战深圳当地的武学名门，挨个打过去，最终必能打出一片天地，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于是他便扛起了铺盖卷，四处寻找武馆。
三和旁边就有家拳击俱乐部，当他怀揣着霍元甲打倒外国大力士的美梦走进去的时候，直接被人当要饭得赶出来了，看着赶他的那个所谓的教练那两条健硕的膀子，他思忖良久，最终离去。
连问三家，结果大同小异。
他知道，这不是霍元甲叶问的时代了，西学东进，连大力士都成了中国人。
可那时候他并没意识到，他这次个人的离去，将换回整个中华武学精神的归来。
上篇说过，三和青年大多一无所有，手机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家园。
可这残酷的世界，经常连这最后的精神家园都不留给他们，在三和，你只要有手机，你就会被贼盯上。
李小蛇当然也有手机，可他所执太多，又是双节棍，又是衣服又是铺盖的，晚上睡觉，虽把这些东西都抱在怀里，可难免会在某次翻身时流落一两样出来，所以，当中最贵重的手机，被偷了。
早晨醒来后的李小蛇极为愤慨，四处扬言要抓到那个小偷，用双截棍打得他喊爹。
他去报了警，警察例行公事地做了笔录，让他回去听信儿。
天真的李小蛇还真信了这话，规规矩矩地等了三天，毫无动静。
后来，有老人儿告诉了他真相，在三和丢了手机的，就没一个找得回来，你也真行，还敢去报警，警察没把你当盲流儿抓起来就不错了。
李小蛇这才明白了社会的阴暗，咬牙切齿地握着双节棍，说不能就这么算了。
面对这孩子气的抱怨，老人儿只是笑了笑。可李小蛇脑子很活泛，他已想好了抓小偷的方法，既然自己的手机被被偷，那别人的也会，他晚上去海新广场找地儿待着就是了，谁偷手机他抓谁，肯定能问出来。
于是三和因他的祸倒是得了福，多了个给大伙儿值夜班的保安，李小蛇也算间接地子承了父业。
不过李小蛇谁也没告诉，晚上，他默默地把铺盖搬到了海新广场，大伙儿睡觉前，他先睡，等大伙儿差不多都睡了，他强逼着自己醒过来，暗中观察整个广场。
第一夜，鼾声此起彼伏，广场无人进入。
李小蛇一直守到凌晨四点，终于抵挡不住困意，倒头睡下了。
等醒来，他发现，自己的T恤又没了。
我曹。
他差点光着屁股站起来骂街，可此时已是八点，广场内外已是人来人往，他还真没脸在此地撒野，只好迅速穿上裤子，卷起铺盖走了。
好在三和优衣库永远物美价廉，他又花了五块钱，买了一件蓝T恤。为此，他中午没吃饭，算是对自己的一个补偿性惩罚。
而他丢上衣这件事当然再次传遍了三和，有人劝他，你就别裸睡了不行吗，不是有个词叫亡羊补牢吗？他却回答，我上大学那会儿习惯了，再说，穿着衣服睡对皮肤不好。
当天晚上，李小蛇就想了一个办法，他把T恤和裤衩连了起来，绑在了手臂上，双节棍也从中间穿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胳膊摔断了在矫正。
他依然眯缝着眼，在广场上等到四点多钟，而后再度困睡了过去，虽没抓到贼，至少自己的东西是万无一失的。
可这一次醒来，鞋不见了。
李小蛇几近抓狂，他着实没想到，自己那双烂得千疮百孔，臭得辣眼熏天的鞋，竟然也有人要！他这回真忍不住了，纵使广场上人来人往，他也裸身骂街，让小偷们都等着，有一天犯到他手里，非拿双节棍抽死他们不可。
好在三和经常出神经病，大家看到李小蛇这个样子，只是小惊讶了一番，便没再往心里去。李小蛇闹够之后，也从手臂上解下衣服，一件件穿上。
随后，他去了三和优衣库，买了双41码的旧鞋。
三和优衣库的老板见他天天来光顾自己的商场，调侃了一句，你要不办张卡？穿好了鞋的李小蛇却忽然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问是不是你偷了我的衣服和鞋？
由于又损失了八元钱，李小蛇决定，今天一天不吃饭了，只喝水，就当减肥。
他在广场上坐了一天，闷闷不乐，可到傍晚的时候，他想明白了点。
接二连三地丢东西，甚至连那双不可能有人要的破鞋都丢了，这分明是有人在针对他。
他越想越警醒，这肯定是丢了手机后，他放出话去的结果。本质上，他之后丢的衣服和鞋，不是被盗窃，而是被挑衅。
他明白了，为什么广场上几乎天天都有人丢手机，可他值夜班的这两次，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他的假意睡觉也好，困得倒下也好，都已尽入贼眼，他是被人反监视了。
哼，行啊，既然来了，那老子就跟你们斗上一斗。
李小蛇想。
可他并没想到，他跟小偷，确实斗了，只可惜，是另一种方式。
小偷当天就来找了他。
当时李小蛇正在双峰面馆吃挂逼面，忽然有两个人坐到了他的桌上，盯着他看。
李小蛇耳朵动了动，像武林高手那样要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双节棍。
手却被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按住了，随后，那人推给了他一样东西。
手机。
李小蛇眼睛一亮，认出那是自己的手机，伸手要抓过来。
那人却挡了挡。这一挡，李小蛇已感受到了对方的功力，出手迅捷，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是个练家子。
你是小偷？李小蛇脱口问出。
那人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眼神里分明在苦笑，你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跟你说个事儿。那人故作无所谓。
李小蛇盯着他，也在瞟着自己的手机。
想挣钱么？那人问李小蛇。
李小蛇哼了一声，突然一拍桌子，想挣钱，也不挣你们这些偷来的脏钱！
你不能跟二杆子谈论事情，因为他们总能把气氛搞坏。
此刻面馆里没什么人，李小蛇这句话吼出来，老板像是没听到一样，只低头忙活自己的事情。
那人很无奈，索性就切换到了李小蛇的对话频率，竟把手机退给了他，在李小蛇迅速抓起来之后，那人说，你信不信，我能还给你，就还能要回来，我非偷到你心服口服不可。
你就算把老子偷得只剩一条裤衩，我也不会服你，因为你是小偷，你是个贼！
那人眼看李小蛇有打架的意思，并不多言，给了同伙一个眼色，俩人起身离去。
李小蛇独自坐在那里，摸着自己的手机，开机，开各种APP，毫发无损，心情甚为宽慰。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三和，李小蛇成为了三河历史上，第一个手机失而复得的人，而据他自己吹的牛逼，什么小偷恨不能跪在他脚下连磕十八个响头赔礼道歉叫爷爷之类的，大家对他也肃然起敬，甚至，武馆都因此开了张。
真有人来找李小蛇学双节棍了，只不过是个身无分文的三和青年，手机也丢了。
李小蛇见他没钱，本是不想教他的，可又觉得第一庄生意给拒了不吉利，于是讨价还价后，那人把手里的半瓶大水倒给李小蛇三分之一，李小蛇才勉强同意了。
于是，三和人又有了一整天的热闹看，在公园门口，一个耍双节棍的傻子身旁，又多了个总拿棍子抽自己的笨蛋。李小蛇还时不时给他正正军姿，扶扶胳膊，搞得还真挺为人师表。
（未完待续）
作者：谪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