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书本上的理论,
无法成为理解现实的落脚点。
作为一个名校毕业的博士,如何去理解一个三和大神的世界?
这个问题困扰了杜立安很久。他关切不同群体的生活,尤其是底层劳动者,为此常听人类学的课,但依然回答不了。
除了自己搬砖,没有别的选择。杜立安前往三和人才市场,国家知名打工仔集散地,开始了为期一周的打工行动。
他要用一个工人的身体,去感受和经历。
他要成为一个「三和大神」。
三和,我来了。
一
自强不息,拒绝挂逼
我叫杜立安,一个理工博士,2018年8月,我去三和当了一周工人。
这不是卧底,我决心抛开自己的身份;也不只是体验,因为那意味着置身事外。
出发前,我上网买了最便宜的黑色衬衣和黑胶鞋,又翻出了十年前的牛仔裤。本科之后,我再没穿过它。
镜子里的自己有几分打工仔的样子,我开始有了点信心。
犹豫再三,我还是订了附近150元一晚的酒店,没有像预想的那样在网吧刷夜,或者露宿街头。重体力劳动后,我需要休息。
海新信人才市场,又名海信大酒店,三和人的露天大床。
早上05:15,天还没亮,我来到海信大酒店旁边的小广场,准备开始抢日结。
灯光昏暗摇晃,人群黑沉拥挤。即使下起了雨,工头和中介依然如期而至。
第一个出现的是工地招人的,工头扯嗓子喊:“工地杂工!”没说多少钱,也没说具体干什么。
一群人很快围了上去,递上身份证作为凭据。没几分钟,他已经收了厚厚一摞,看上去有30多张。
“人够了,走了走了。” 工头又喊了两声,带着一队人马离去。
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喜欢被拍照。有躲债的,有买皮包公司法人的黑中介,还有的怕照片被亲友看到。
没去应聘的人们,在旁边议论这个工作的各种细节:活太重,钱太少,不值得。下雨了,在工地上干个毛。
“挂逼喽,挂逼喽。”周围的人都在喊。
突然有两个人对骂起来。其中一个说要挂逼了,给多少钱都做。另一个不干了,说三和大神要有原则,不能卖命。
工资确实不高,普遍一天100块出头,即使是最重的体力活,也基本不会超过200块钱。
即便如此,大部分工头还是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招满工,我们这群打工仔,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可能。
天逐渐亮起来。广场上还剩几百个没找到工作的人。
找不到工作的,只能静静挂逼。
有些奇怪的工作机会出现了。
先是来了个招挖沟工人的,说要挖3米深的沟,干一天180块。
招献血浆的也出现了,一个白胖的中介,用嘲讽的语气喊着:献血不累,钱多,300块,下午就能回来。
还有招往6楼搬床的,说有80张床,不管多长时间,搬完就给300块。招帮人换驾驶证的,说是去代体检,不干活,40块。
我拿着身份证走来走去,满心焦急。但往往一犹豫,工头已经招满人,离开了。
在三和,有人会敲开一块地砖,用它把共享单车的锁砸碎,骑上扬长而去。
快到早上7点,我终于下定决心,抓住了一份在流水线上安螺丝的工作。
我和另外十几位工友,挤在一辆被拆掉座位的小车里,像沙丁鱼罐头一样,被运往工厂。
抵达时,还没到上班时间,我们蹲在楼下,看着正式员工们身穿工服,谈笑着走进厂房。
我的工作比想象中还简单:
排开五个接线盒,依次上黄线、蓝线、棕线,拉拉看有没有连紧,把它放在一边。12个凑一纸板,进入流水线下一段。
第二次尝试,我就上手了。
我的工作内容。
很快,我就开始放空。
我想着我的问题,相关的人类学理论框架,比如布迪厄的象征资本和由此而来的区分。
“象征资本包括着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蓝线,啊我好像接错了,得把黄线退出来……趣味实际上是结构性的身份区隔……呀接线盒不够用了,多余的放在哪来着?……工头又来了。他怎么看着我?我太慢了吗?怎么插不进去,要被骂了吗……”
布迪厄彻底被三条电线打败了。我的脑子里只剩下小小的接线盒:黄线,蓝线,棕线,拉拉,放一边。
现在我真的是个流水线工人了。
许多工友,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
突然,我意识到,除了三条电线,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东西。它是什么?灯?报警器?我已经不再理解自己的劳动。
我们做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似乎变成了我生命的终极问题。我终于忍不住问对面的工友,他也不知道。
我和旁边新来的小妹搭讪,她粲然一笑,回答了我。隔着工厂里电扇和传送带的巨大噪声,我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只听清了一个字 —— 灯。
“什么?高压灯吗?”“蓝牙灯。”
我听清了,但它只是把我丢回重复的劳动中。
午餐。其实三和人不总吃挂逼面,一般吃10元钱以内的快餐。我选的是8元的猪脚饭。
慢慢地,我发现这活计并不容易。
螺丝是一字的,电动螺丝刀需要平行于螺口。但拧完后,它总是随机的角度,无法直接对准下一个螺口。每次,我都要调整。
背部更加紧张,以至痉挛;腰椎开始刺痛;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尖,被电路板不断割擦,开始红肿。
这些微小的细节,机械的重复,将我逼到紧张状态中。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加速,想要将这种动作推至极限。
女孩伏在座位上,睡着了。
不止我,每个人都在进行类似的加速运动。我们仿佛只是一具具肉体,被刨除了所有的想法。只剩下一个动作,一个不断重复并加速的动作。
时间变得无限缓慢,每次看表,它只是过了十分钟。
晚上10:30,下工的铃声终于响起,我迅速停下手里的活。毫无念想,甚至毫无感觉,只是一片空白。
到此刻,我作为日结工的一天,已经过去了快18小时,我终于拿到了工作所得的120元钱。
我领回了身份证,和一天的工钱。
这样的强度难以持续,身体无法承受,或者用三和人的话说:“挂逼了。”
由于无需合同,日结工更累,工作时间更长,但工资更少。
做一天可以玩三天 —— 几乎是一个冷酷的玩笑。
这120块,是我迄今为止赚得最难的一笔钱。尤其是想到当博士生的时候,学校每月发给我的那4000块。
回到酒店,我洗了个澡,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二
我发现了快递员暴躁的秘密
第二天晚上七点,我再次来到小广场。
晚班中介出现了。有的招人在隧道里清淤泥,装袋。8小时,130元。
围观群众嗤之以鼻:钱太少,活太累。
中介反唇相讥:你们这些人不干活就在这挂逼吧。很快他就招满走了。
又来了个招日结的,高空作业,装玻璃,150块一天。要找愿意爬脚手架到房顶的工人。
一个大神跑来怒斥:你不就是看我们在这里挂逼了么!工资那么低,你去其他地方找得到人么!
夜色中,等待活计的人们。
我最终选择去快递公司,通宵分拣包裹。
夜班,晚上9:30开始,次日早上8点结束,中间休息一小时。
训话的老板语气和善,请大家多注意安全,毕竟受伤是自己遭罪。又说无论如何不能偷快递。最后加了句,不干到早上8点不给钱,请各位做好心理准备。
接下来是分组,每个快递公司的正式员工带走几位日结工。有些日结工明显是老油条,和其中几位正式工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走了。
我被分配给一位看上去十分腼腆的工人。他先安排好了几张熟面孔,然后把我安排在流水线最边上的位置。
我的工作,是用两只不同的扫描枪,扫描对应区域快件上的条形码。
许多条形码已经模糊不清,或者被贴在缝隙,变得扭曲,无法扫描。我只好使劲扒平,或者手动输入单号。
分拣和装车,稍有技术含量,都是交由正式员工。扫描和抛掷,纯体力活,则交给我们这些日结临时工。
面前的箱子和我的焦虑迅速堆积 —— 只要我停下两三分钟,每个区域都能堆起20多个包裹。
我只能拼命加速,让它一点一点地消下去。再把它们抛到装车点附近,方便装车工人把它们塞进卡车里。
在这里,工人仍然分三六九等。
最上层的是正式员工。有自己的专属座位,没有太多严格的规定,手快就好。他们扯着家长里短,甚至拿出音箱放音乐。
但他们很少和我搭话,即使我主动和他们打招呼 —— 除了丢下来的快递砸到我的头时,他们会吱一声,以表歉意。
日结工的待遇也不同。每个区域快件量不同,与货车的距离也不同。有的几乎和卡车挨着,而我的,距离大约有5米。
我的每一个快递都需要比别人丢得更远。
不出意外,我这样的新面孔日结工,在等级链条的最底层。
通宵晚班,趴在传送带上休息的员工。
我开始体会到不同包裹带来的感受和情绪。
软装包裹是最好的,可以捏着一个角丢出很远。一只手能拿住的纸盒子也不错。
大箱子比较麻烦,尤其是那些巨型的、笨重的,找到条形码都是个问题。
快件的内容千奇百怪。从两米多高的梯子,到疑似铁块的神秘物体。
据他们说,还有人寄了一只活鸡。
散落的各种快件。
弯腰捡拾,扫描,往后抛掷。不断重复。
手套磨破了,大拇指起水泡,腰椎咯咯作响。包裹越来越重,我的每一次弯腰都比上一次更慢、更难。
我的烦躁最终指向了那些包裹,指向了所有的体积和重量。我把快递一件一件甩出去,能扔多远扔多远。
有些包裹被摔开,东西散落出来。这样的会被放在一边,最后退回发货地。
我终于理解了三和人:一具被规训至只剩下重复动作的、几乎失去全部可支配时间的身体。
天亮后,我接过110元酬劳,站在工厂门口,什么都没法想。
结算时,场面一度热火朝天。
第二天去超市,我竟然在葡萄酒的架子前站了好久,想找一瓶霞多丽,但没有,只有长相思(二者为酿酒葡萄品种)。
店员过来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我想想,说没有。讨论产区,讨论口感的区别,冰镇到十度,醒酒,轻轻抿入,让酒流过舌尖、舌侧和舌根。
我突然从身体上感到虚伪、厌恶和疲惫。
结账时,我无法弯下腰从篮子里拿东西,只好把篮子整个提起来。
我想到那些快递一寸寸逼近的信息,它们的后面就是一位我这样的扫描分拣工人。
他十有八九是个临时工,十有八九像我一样烦躁,把我的快递远远砸过去。
三
我们站在楼顶,向下撒了泡尿
离开深圳前的最后一天,我准备尝试不同的工作。清晨五点,大雨瓢泼,大嗓门的中介打着黑雨伞,来回吆喝。
有招建筑工地做卫生的,不搬重物,7个小时,120元。我想了想自己的身体状况,赶紧报名。他说,我们不需要身份证。
我被迅速塞上一旁停着的面包车,车上已有几位工友,拿着安全帽,闭目沉默。其中一个哼了一声:“什么7个小时,别听他忽悠。”
果然,看一时招不满人,中介喊道:“去凤岗搞卫生,4个小时,不用干活,去了就睡觉。”
我暗暗想,果然是在忽悠,当我们三和人傻啊。但还是有像我一样的人陆续上车,坐定。
许多三和人的鞋子。在三和,最不缺的就是人。
领取安全帽后,老板娘将我们的名字登记在纸上,分发工具,拍照。
这是为了向上一级的公司证明,每天实际参与工作的人数。
工头安排两位熟悉的工人,在最后一排多举了两顶安全帽,冒领两份工资。
今天,我要干的活其实比较轻松:推车上27楼,等别人装垃圾,拉回1楼,倾倒。
和流水线或者分拣快递的工作相比,这简直轻松得不成样子。
很快,我和一同等电梯的大叔聊了起来。我很好奇,为什么他这么大年纪,还要出来打工。
他说,原本都是在老家搞煤矿的,但这几年不好做了。很多矿都被挖空了,管得也比过去严,哪个矿一出事,周围矿场都要停工整改。
没工可做,只能到深圳打工。
大叔说,还是室内工地好做,原来在室外做绿化,皮要被晒掉的。
“这大楼里的长期工,钱多呢,一个月六七千。不过那些都有标准,要培训,不会让我们做。”
我们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推着小车,一趟趟跑。似乎所有人都是如此,甚至工头自己也不太积极。
“慢慢做。今天拉了有四车吧?现在10点,等下10:30再往下走,等电梯15分钟,差不多下来就吃饭了。说让拉六车,五车也差不多了。”大叔说。
我们有1小时的午休时间,工友们躺在地上休息。
中午,大叔突然问我,有没有去过楼顶。我说没有。他说,要不咱们去楼顶看看?我也没去过。
我们丢下小车,坐电梯去了楼顶。
60层,风很大。向南,可以看到深圳繁华的天际线,深圳湾的海岸线,还有对岸的九龙半岛。向下望,路上车水马龙,车辆小如蝼蚁。
我们两个建筑工人,准确地说,是地位最低的日结打杂工人,此刻正站在楼顶吹风,用上帝视角,看着这个与我们有关、也无关的城市。
它熙熙攘攘。
大叔指着远处:
“你看,那是深圳最高的楼,说是全国第一高,世界第三高,好像有100多层。
“那边那栋叫玉米楼,你看像不像个玉米棒子?又说是子弹楼,是个地标。”
他抽了一根烟,站在楼边上,拉开裤子往下撒了一泡尿。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加入。
沉默了一会,我们重新走向电梯。
四
关于三和的传说
几乎都是假的
这是我在三和的最后一个晚上。
老板娘姗姗来迟,领完工钱,天已黑透。我和工友们在公交站,等着回去的车。
工友们比较着各个打工市场附近的房屋租金,感叹道,在东莞可以租到100元/月的房子。
两位工友拉着我讲:听你说话,学历一定比我们高。别想不开,别在三和长呆,你也看到了,中介会坑你。这里没有希望,是坑,会陷进去。
我很难过,又无法说出我的真实动机,只好听他们一直安慰我。
他们约我明天一起去工地,我推脱说太累,不想动了。他们又问后天要不要一起,我只好说,我准备回一趟老家。他们说,回老家好,这里不能呆下去。
我们上车,乘客纷纷掩鼻让座,我们就这样自动占据了车尾整整几排。
一路上,我们聊着三和附近城中村改造的传闻。听说那里被某著名房地产商承包了,要改造为廉租公寓,租金差不多要调整到2000元/月以上。
这个价格显然不再与日结工有关。
三和街边,有人坐着,有人就地躺下。
深圳关外,我亲眼见到的三和,与市面上流通的说法相差甚远。
从这里向外走几十米,就踏上了深圳宽阔而整洁的大道。
旁边的街区,商业中心聚集,和任何一个大城市的景象无异。繁华,嘈杂,被跳广场舞、健身操以及遛狗的人群占据。
这里真正满足「大神」定义的人很少,而那些传说中的三和精神领袖,鸡哥、小红、200舞,更是寥寥无几。
他们成了三和的活体名片,而更多的普通劳工被无视和消音。
三和在此只是一个异数,一块镶嵌在巨大城市中的奇异碎片。
那天的最后,工友们讨论,如果没有三和,他们这些做散工的人还能往哪里去。或许是东莞,或许是珠三角更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如果离开了三和,他们还能去哪里。
离开三和的车。
图文 杜立安 | 编辑 曹子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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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怎么说呢,这位博士一下车就去找工打的勤劳习性让他只接触到了和他一样踏实肯干的普通打工者,并没有跟三和的核心人群打过交道,所以这篇文章是比较片面的,读下来就是老生常谈的底层打工者的不易,而不是那些“大神”们的真实生活。我觉得作为田野考察,他这一趟是不成功的。
等我快毕业我也去三和体验几天,的确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经历,应该能让自己更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