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大神前言
深圳市龙华区有两个地方闻名海内外:一个是拥有10多万员工(仅龙华区)的全球五百强企业富士康,另一个是位于龙华街道景乐新村以北的三和人才市场。
对于已经被公众熟知的“三和大神”们来说,三和与富士康是两个完全对立的地方:在三和,他们不用上班,每天睡到自然醒,可以吃到5块钱的面条、8块钱的快餐;而富士康,则是一个管理严格、剥削员工的“挂B康”。今年5月,迫于信用卡即将逾期的压力,我通过某劳务中介进入深圳龙华富士康做临时工,时薪20元。
这是我时隔12年再次进入富士康。
我发现,随着今年的用工量减少、工价降低,开始有三和大神进入富士康上班了。
1
刚进富士康不久,一天没有加班,5点下班后,我在宿舍洗完澡,坐在中间床的上铺,希望头顶的两台电风扇能给点力,把刚又冒出来的汗吹干。电风扇像是得了哮喘一样,只听见“嗡嗡”地响,却丝毫感受不到有风吹来。
“我X,宿舍还有空调,不错哟。”一个背着黑色双肩包的瘦弱男子突然窜进宿舍。
我望了一眼宿舍后门上方的空调,说:“这就是一摆设,根本用不了。”
男子把双肩包放在宿舍前门空着的上铺上,叉着腰,盯着空调道:“我看还蛮新的,怎么能用不了?”
躺在下铺的工友说:“我们买的好几个插座都对不上。”
“早说呀。”男子拉开双肩包的拉链,抓出一把插座线,线缠成了结,双肩包被拖到床下,扯出一套揉成团的衬衣和裤子。除此之外,包里再无他物。
男子折腾了一番,终于将插座与空调的匹配上了。他爬到上铺,打开空调机盖,看了看,转过身喊道:“你们谁有笔?”——空调的开关在一个小孔内,手指按不到。
我赶紧拿出一支水笔,踩着床板走到男子身边。一股恶臭突然飘过来,像是垃圾堆散发出的味道。我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个人:他的脸晒得黝黑,小眼睛,颧骨突起,脸颊深陷,穿着一件褪色的衬衫,布料弹性,下摆向上微微卷起。
我捂着鼻子问:“你多少天没洗澡了?”
男子接过我的笔,笑咧咧地答:“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有一个半月没有洗了。”
他用笔使劲捅了几下开关,可空调依旧毫无反应,显然是被劳务中介的工作人员动了手脚(我们临时工住在劳务中介租的宿舍楼),说好的“宿舍有空调”,成了一句空话。
男子没有洗发水和香皂,但仍足足洗了10多分钟才从洗澡间祼身出来。也没有毛巾,身体滴着水,他不停用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
简单清了下衣服,男子便招呼与他同时进厂的工友去上网。工友躺在床上说身份证被中介拿去了,男子得意地说:“我有多的身份证,借你用一天。”说着,掏出一张身份证递给工友:“这是在三和办的,你放心,绝对能刷。”
“身份证不是得去当地派出所才能办吗?你一个外地人还能在三和办?”
“三和可以办身份证的,还是真的,不然我怎么进的富士康?”说完,男子把新办的身份证和旧身份证一起递给我们看——这两张身份证上的个人信息一模一样:姜小鹏,1987年出生,河南信阳人。
姜小鹏讲起他办身份证的经历:当时他正在三和跟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找“日结”(当日完成工作后,当日结算工资),可连续几个早上都没找到活儿干。他无意中说,如果有身份证,他就能进厂做长期工,可惜自己的身份证落在网吧不见了。朋友听后,便打包票说帮他办一张新的。
在姜小鹏花两块钱请他喝了瓶“大水(2升瓶装水)”后,朋友便把他带去了一家民营公司,还真把身份证办下来了——据说这家公司涉猎业务广泛,办证、招聘、住房出租等等,无所不包。
工友拿着姜小鹏的身份证,想了想:“我们两个人都拿你的去上网也不行呀?”
“那我就不上了。我把身份证借你,你给我5块钱,我去买包烟。”
工友一听说要钱,随即把身份证还给姜小鹏,重新躺下。
当天晚上,由于姜小鹏没有买竹席,就和衣躺在薄薄的木制床板上睡去。
2
第二天一早,我睡意正浓,隐隐约约听见姜小鹏在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在出声——这一次我听清了,他在问他床头的工友,“几点了”。
我抬起脑袋,小声地问他:“你没有手机吗?”
“我把手机押给手机店了。”姜小鹏叹了口气,“没钱了,不押手机我就要挂B了。”他又自言自语道,“妈的,3000块的手机,才用两个月,押给手机店就700,真不划算。”
姜小鹏的抱怨彻底吵醒宿舍内的工友,大家索性起床刷牙、洗脸,准备上班。我看时间尚早,就坐在床上,听姜小鹏讲述他抵押手机的经过——当时,他身上一分钱都没了,已经两天没吃饭,手机是最后的财产。他在路边随便找了家手机店,店主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把手机直接卖了,1200块钱;“再就是抵押换钱”。
姜小鹏把“抵押单”拿给我们看,上面写着:今收到姜小鹏手机一部,放款700元。如果在一周内取回手机,每天利息35元;如果半个月之内取回,每天30元利息;超过半个月,本店自行处理,即姜小鹏失去手机的所有权。
这显然是高利贷。但对姜小鹏来说,可比饿死好多了。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姜小鹏拎着一个快递包裹回到宿舍,拆开后,里面居然是一部新手机。“2000块的手机就是比不上3000的。”姜小鹏坐在床上,摆弄着新手机,嘴里骂骂咧咧。
我忍不住问他:“你哪来的钱买新手机?”
姜小鹏瞪我一眼,淡淡说道:“找马云借的。”原来,他借工友的手机登录自己的支付宝后,从上面的某个放款平台借钱买的——贷款取不出来,只能用来购买产品。
“我现在是欠了一屁账。”姜小鹏伸出手指念叨,“360贷款、拍拍货、及货、捷信、好借……”数到最后,竟然有十几家贷款平台,还有些他根本记不住名字。他已经记不清究竟欠了多少钱,只知道仅支付宝上的借款平台,就有3万。
网贷利息高,甚至有些是高利贷,以姜小鹏如今的收入,别说本金,连还每天的利息都不够。姜小鹏当然也知道——不过他压根没想还:“这是我凭本事借的钱,为什么要还?再说,高利贷明显是违法行为,他们为什么要借给我?是他们先不仁的。现在我既然借到了,肯定就不会还了——你们读过三国吧,里面的刘备借荆州最后还了吗?这是他凭本事借的,为什么要还?”
工友问:“现在催账公司不都有黑社会性质吗?你也不怕他们找到你。”
姜小鹏一脸无所谓:“怕什么,前段时间我每天要接几十个催账电话,有的骂人特别难听,我就把手机放在一边,任凭他们骂,骂到没力气了,自然就挂掉了。也有人上来直接说,要是一个星期不还钱,就要卸我胳膊腿,我也不怕,直接告诉他们地址,让他们现在来。‘我还欠着几十家贷款公司的钱,你一家来就卸我胳膊腿,另外几十家同意吗?我要不要给他们打个电话,咨询一下?’”
也有催账公司试图跟姜小鹏讲道理,他就直接把手机放在公园或宿舍大门处的喇叭边——喇叭整天都在循环播放公安的广播,“网上货款,就是诈骗”。
3
睡觉时,姜小鹏把新手机的包装盒拿来当作枕头。几天后,他又从中介预支了200元(新员工干满一周后可以预支),买了竹席。过了一天,他听工友们说他们在宿舍都被电风扇吹感冒过,便又买了一床夏被,“要是感冒了,中介又没给买医疗保险,那就真挂B了”。
只是毛巾、牙刷牙膏、洗衣粉,他还是没买。但下班后,他会买上两瓶啤酒,偶尔买两串牛肉或一包辣条,坐在床上,一边吃喝,一边看手机里的某APP的色情直播。
工友们下班后,偶尔一起聊天。聊到在富士康的生活就像“冰火两重天(宿舍热,车间冷)”时,张小鹏插话:“这算什么?要是让你们去三和待几天,你们肯定受不了。”
姜小鹏说,他刚到三和的时候,口袋里有点钱,每天就在网吧里玩《地下城》,1块5/小时;饿了就挂机,去附近吃碗5元的“挂B面”;回来继续上网,困了,就歪在沙发里睡觉。
到了清晨,他在网吧的洗手间里洗把脸,就去海信大厦门前应聘日结。太累、一天工资少于150的,不去。他最想干的,是活动时的临时保安,站在地铁或者体育场周边,不用干活。但姜他又矮又瘦,没有人要他。
每天的日结就那么几个活,偶尔才会有一两个新的。应聘日结的人很多,往往一个好的日结,就有数十人竞争。大多数时候,姜小鹏无事可做,只好回到网吧继续玩游戏。
姜小鹏身上的钱越来越少,有次便降了要求,去了一处工地当杂工,什么都干,搬木板、抬钢筋、给泥匠当下手,一天170元。天气热,又是户外作业,他顶着太阳只干了半个小时、搬了两趟钢筋,就又溜回了三和。
直到几天后身上一分钱都没了,他才又去了工地,想着中午工地上免费供应的一顿饭,强忍了下来。那天中午,他整整吃了3碗饭,直到感觉周围的工人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才放下碗筷。
下午上工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杂工,这个人和“领头”关系不错,只干了半天,下工后领头照样给他结了170元工钱。领头是用人单位与临时工间的媒介,他们虽然也住在三和,但一天能挣到800元以上,手下管着数个三和大神。姜小鹏明白其中奥妙,当天回到三和后,他给领头买了一包烟,又加了微信,后面几天,姜小鹏每天都有活干,就算上工迟到一两个小时,领头也当没看见,还把他安排到了室内工作。
几天后,领头又打电话叫姜小鹏去工厂干日结,但那时姜小鹏正跟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在《地下城》里厮杀闯关,口袋里又有些钱,就婉拒了。后来,领头又叫过姜小鹏两次,但他沉迷于游戏中不能自拔,领头就直接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很快,钱又花光了。朋友劝姜小鹏一起去卖血,“只用躺在床上,就可以挣900元”。说着,还把拍的视频拿出来给他看:尖针刺入手臂,红色的血液顺着细管流入床头柜上一台机器里,经过处理后,浅黄色的液体进入专用医疗袋,红色液体最终还回体内。
姜小鹏有点害怕,问大概抽了多久。朋友心虚地说“1个小时”,又说是“几个小时”,再追问,回答得更含糊不清了。
最终,姜小鹏还是没敢去。
没钱上网,自然就不能继续待在网吧。白天,两人就坐在楼沿的台阶上,靠着墙,望着天空发呆,坐累了,就直接躺在台阶上昏沉睡去。实在饿了,就求附近的餐饮店老板施舍一顿饭,或者跟着一个不太熟的人蹭顿快餐。到了晚上,两人就找临街店铺的门前,和衣而睡。时间久了,姜小鹏就有了经验:手机店、服装店门前的位置最佳,地面干净,开门时间晚,可以多睡一会儿,只是需要抢。而餐饮店门前,油渍多,蚊子也多,开门还早,常常在睡梦中就会被人踢醒。
混了些天,姜小鹏脚底的泥垢与拖鞋已紧紧粘在一起,走起路来像有鞋帮一样。有两天他俩实在找不到东西吃,饿得受不了了,姜小鹏就把手机抵押给了手机店。
拿着钱,两人又进了网吧,几天后,两人再次回到门沿台阶处,和别的大神们争抢睡觉的位置。
4
愿意一直待在三和的人,大都有一个“受伤”的经历。姜小鹏听过许多,有人是做生意失败了,还不清债;有人是感情受伤,谈恋爱失败,老婆出轨;有人是没挣到钱,没脸回家……而姜小鹏留在那里,是因为买地下六合彩。
自从两年前开始买彩,他已经记不清一共输了多少钱了。刚开始的时候,每一期(2到3天一期)只买100块钱,后来觉得没意思,便越买越大。
那时姜小鹏在一家鞋厂上班,每月工资5000多元,全贡献给了地下六合彩。有次,他买了2000元的“特码”,中了8万8。他觉得买彩来钱快,索性离职租了一间房子,专门买彩。那段时间,一个微信群内有100多人都跟着他买彩,中奖后,他收取200到500元的费用。
之后姜小鹏买过的“特码”都没中。他觉得“特码”只有1个号,“不稳定”,又决定买“平码(有6个)”,很快,8万多输光,跟着他买彩票的人也散了。
手里没有钱了,他就从网上贷款继续买彩,只是再没中过大奖,偶尔中个五十一百,得来的钱又拿来加码下注——最后一次买彩,他输掉7500元,再从网上贷款,已经没有平台愿意借钱给他了。
他也没钱交房租了。
跟姜小鹏一起流浪的这个朋友,来三和之前在一家小厂上班,最后不仅工资没要到,反而被老板喊人打了一顿。他不愿离开三和,说“这个地方虽然挣不到钱,但可以活得无忧无虑”。姜小鹏觉得如果继续和他一起,肯定在三和一辈子出不去了,必须赶紧找份工作。
姜小鹏跑到三和劳务中介,有人向他推荐去富士康。他冷哼一声,一口回绝了。他以前进过富士康,那里管理太严,上班不准聊天,下班排队过电子门,而且车间里还不能抽烟。他懒散惯了,根本适应不了。
可找了一圈,工作他都不满意:不是工价太低,就是上班时间太长。这时,又有一位劳务中介向姜小鹏推荐富士康。姜小鹏说不去,中介看了看他,说:“你们这些三和大神最难侍候,连吃饭的钱都没有,还喜欢挑工作。其实,现在富士康比较人性化了,上班嚼槟榔,‘线长’根本不会管,在车间里的厕所抽烟也没问题。我今天已经招了几个三和大神进富士康了。”
中介说的可能有些夸大,但作为前后两次进入富士康的“普工”,我是有感受的:2007年的富士康,线长骂人,椅子必须坐成一条直线,还不准聊天;现在,只要不堆积产品,线长都不会说啥。更直观的是,以前我进入富士康,被称为“不铨叙(无职位)”,如今好听多了,叫“员级”,虽然只是称呼的变化,但也说明富士康开始重视普工的感受了。
姜小鹏犹豫不决——工作越来越少,工价也低,只有富士康到了19元/小时。中介同意给他垫付60元的体检和照相费,姜小鹏才勉强同意,就此离开了三和。
5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天晚上,我、姜小鹏还有另外一名工友,一起去吃火锅。我们斜对面那桌,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剪着短发,在周围跑来跑去,姜小鹏总是有意无意盯着她看。
两瓶啤酒下肚后,姜小鹏盯着即将离开的小女孩,淡淡地说:“我也有一个女儿,现在差不多和她一样大了。”
工友一时没反应过来:“现在你女儿在老家让你爸妈带着呢?”
姜小鹏苦笑着摇摇头:“我把她丢弃了,不过她现在一定活着。”
“你干嘛要丢了你的女儿?”
姜小鹏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喝了口:“养不起呗。”
我盯着姜小鹏:“那你就把你女儿丢弃了?你把她丢哪了?你说你女儿还活着,是不是丢在了医院或者福利院?”
姜小鹏用筷子指着我说:“你很聪明。”
只是再问他到底是把女儿丢在了哪家医院或者福利院,他就不愿开口了。
顺着女儿的话题,姜小鹏回忆起前女友小洁,也就是他女儿的生母。两人在一家生产电子烟的小厂认识的,那时小洁刚刚中专毕业,还不满18岁。姜小鹏说,小洁脸蛋圆圆的,大眼睛,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她。
当时姜小鹏的职位是IPQC(生产制程控制),借着这个便利条件,他经常到小洁的工位检查操作流程是否规范,并借机询问小洁有没有男朋友、哪里人。当得知她也是河南人时,姜小鹏开始用家乡话跟她聊了起来。有了老乡关系的加持,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几天后,小洁问姜小鹏:“你是怎么当上的QC?我也想去,在流水线上干活太累了。”
姜小鹏一脸得意:“我刚进厂就被选上了。你放心,到时我找主管说说,一定把你调到QC。” ——其实姜小鹏并没有这个能力,他只是一个普工。
小洁说谢谢,姜小鹏说:“别光嘴上说谢谢呀,要不周末请我吃个饭?”
周末吃完饭,两人又去看了一场电影,关系更近一步。在几天后的情人节,姜小鹏抓住机会,送给小洁了一条价值1000多元的项链,并顺势表白。小洁就答应了比她大7岁的姜小鹏,做了他的女朋友——这或许跟姜小鹏的帅气有很大关系,他的微信头像是一张他20多岁时在网吧里的自拍照:他侧着脸,鼻梁挺拔,脸庞俊俏,染着黄色的烟花烫,戴着银色吊坠耳钉,比现在好看很多。
没多久,姜小鹏就在工厂周边花300元租下一个单间与小洁同居了。小洁把那10多平米的房屋布置得很温馨,粉色的床单、被子,上面还躺着一个大熊猫的布偶,地上也铺满了五颜六色的泡沫拼图。
几个月后,小洁把姜小鹏带到同在深圳打工的父母面前。尽管小洁父母对姜小鹏并不中意,但得知两人已同居多时,也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个月,小洁怀孕了,小洁父母觉得她还小,应该打胎,但姜小鹏说自己都26岁了,坚决不同意。小洁父母只好妥协,但要求两人尽快结婚。
过年时,姜小鹏把小洁领回河南老家商议婚事。小洁希望姜小鹏父亲拿出10万元的彩礼,说婚后自己不愿再打工,希望在深圳开家奶茶店。可姜小鹏的家境不好,凑到最后,也就只筹到5万块。最终两家没有达成一致,结婚的事只好暂时搁置。
过完年,两人回到深圳。姜小鹏回厂上班,小洁则待在家里养胎。两人的感情倒没有因为彩礼而受影响,依旧时常嬉戏打闹,躺在床上一起斗地主。
小洁怀孕9个月后,在19岁那年生下一个女儿。姜小鹏将女儿抱在怀里,充满斗志,虽然自己肩上有了担子,但他乐意承受。那段时间,白天小洁带着女儿去父母那边,由母亲帮着一起照顾,到了晚上,再把女儿抱回他们的出租屋。孩子晚上经常哭闹,姜小鹏虽然休息不好,但小洁起来了,他也会跟着起来帮忙。
6
但姜小鹏跟小洁的“幸福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姜小鹏在厂里又认识了一个女孩,那女孩与姜小鹏同是QC,并不知道他之前跟小洁的事。两人经常一起打打闹闹,渐渐关系变得暧昧起来。女孩经常等姜小鹏一起去食堂吃饭,还给他买烟、买饮料。姜小鹏说,“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他还是没忍住,偷偷和这个女孩在外面开了房。
他原以为自己能瞒住小洁,但工友们还是发现了他劈腿的事,悄悄将此事告诉了小洁。
一个周末,姜小鹏又约女孩去开房。没想到他前脚刚进房间,小洁后脚就带着一帮亲戚在外面砸门。事情败露,姜小鹏怕小洁的亲戚打人,便将房门反锁住。小洁打电话叫来了警察,经过调解后,人才回了家。
一回到出租屋,小洁父亲上前就给了姜小鹏两巴掌。姜小鹏捂着脸,跪在小洁和她父母面前请求原谅。小洁父母看着几个月大的外孙女,也帮着劝小洁。小洁哭得直喘,对姜小鹏又打又骂,最后没了力气,躺在床上一直流泪。
第二天傍晚,姜小鹏下班回来时,发现小洁不见了,只有女儿在出租屋里哭喊。他赶紧抱着女儿去小洁父母家,可小洁父母也不知道女儿去哪了。姜小鹏给小洁打电话,一直关机,他想把女儿放在小洁父母家,但小洁父母叫他抱走,说一辈子也不想见到他。
姜小鹏只好把女儿抱回出租屋。孩子哭喊不止,姜小鹏喂奶粉、端尿、抱着走来走去,都不管用,孩子哭累了就睡,醒后又哭。白天,姜小鹏没去上班,在出租屋里一边照顾女儿,一边疯狂地给小洁打电话,又发了数十条道歉短信,都石沉大海。
3天后,姜小鹏还是没有联系到小洁。凌晨,他就把只有3个多月大的女儿丢弃了,随后拎着行李坐出租车从深圳去了东莞。
到东莞的第二天,姜小鹏就接到小洁父亲的电话,询问他去哪了——小洁父母觉得外孙女太小,姜小鹏一个大男人照顾不了,就找到出租屋,却发现里面根本没人。当他们得知外孙女已被抛弃后,瞬间崩溃了,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姜小鹏赶紧挂了电话。
没一会儿,小洁发来信息:你这个畜生,我真是杀了你的心都有。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你赶紧跳楼自杀算了。
姜小鹏给我们讲着讲着,突然哭了起来,不断重复着,“是我对不起小洁……”
我问姜小鹏小洁现在在哪。
“可能去上海了吧,我也是3年前听工友说的。”
“那她父母呢?”
“还在深圳。我后来又偷偷去过那个地方,远远看见了他们。”
姜小鹏到东莞后,骗自己的哥哥说他被工厂开除了,小洁和女儿在深圳,由小洁爸妈帮忙照顾。他想请在工厂做主管的哥哥帮帮忙,安排自己进工厂上班,好“每月寄钱给小洁生活”。哥哥没有多想,安排他进厂给产品扫条码。这个工作轻松,但姜小鹏根本静不下心来,工作经常出错,好在都被哥哥顶了下来。
直到有天,他父亲想和准儿媳通电话,听听孙女的声音,姜小鹏被问得不耐烦,道出了实情。父亲在电话里先是沉默,然后怒气爆发:“我从此没你这个儿子!你要是敢回来,老子非打断你的腿!”
哥哥知道了实情后,没有打骂姜小鹏,只是给他办理了离职。
姜小鹏重新溜回深圳,租了房子,躺在床上,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脑子里老想着小洁和被丢弃的女儿。实在心烦,便跑到网吧上网,累了,再回出租屋睡觉。后来,他在手机上无意发现了地下六合彩,从此沉浸在其中。
后面的3年里,他进厂无数次,但每个厂都只干了一两个月。
姜小鹏说,感觉活着没意思,但又害怕死,每天只能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7
等姜小鹏讲完,我们每人差不多都喝了5瓶啤酒。
“你作为一个父亲,真的舍得丢了女儿?”我问。
姜小鹏盯着我,苦笑着:“当然舍不得。可我也没办法,她当时太小了,我一个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喂养她。如果我每天照顾她,就没法工作,两个人在深圳怎么活?等她长大了,我们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也不方便。”
“就算小洁和她父母不管,那你也可以把女儿送回老家,让你老爸或者亲戚带啊。你在外面打工挣钱,然后每个月汇钱回去。”我说。
“我爸一个60多岁的人,怎么去照顾一个只有100天的小女孩?再说,有哪个家庭愿意带这种小孩?太麻烦了,给再多钱别人也不愿意。”姜小鹏又开了一瓶啤酒,“我这么做,也是为女儿好。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苦,我以前看新闻,里面讲有很多美国人收养中国孩子,她也有可能被美国人收养。这里是深圳,她肯定会被有钱人收养的。也许我丢弃了她,她的命运可以变好。”
临走时,我劝姜小鹏:“你以后还是别买六合彩了,还是得老老实实存钱才行——对了,你这么想发财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将来女儿找到我,我可以给她钱。”
“那你希望将来你女儿来找你吗?”
“要是将来我发财了,我就希望她来找我,要是还像现在这个鬼样子,就算了。”
在富士康干了将近一个半月后,我决定辞职。临走前,我到超市买来一箱啤酒和几包花生米,和几个工友坐在床上,一边闲聊,一边喝酒。
姜小鹏这时下班回来,我递给他一瓶啤酒:“我辞职了,过几天就回家。你准备在富士康干多久?”
姜小鹏推脱了一下,接过啤酒:“我也准备不干了,这里挣钱太慢。”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姜小鹏打开啤酒,喝了几口:“还没想好,反正不想在富士康待了,在这里待烦了。如果说有本钱,就开一家手机店,听说很赚钱。或者,找几个女的干直播也行。”
我劝他务实一些,先挣点本钱再说,但是他还是想先从富士康离职。我急了,问:“你还想回三和当大神?”
“当然不想,可是我在富士康实在待不下去了。工作太累,又挣不到什么钱。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
8
3个月后,我再次来到深圳龙华富士康做临时工。分配宿舍时,我发现队伍里有几个头发蓬松、行李简单、路过的时候闻着一股臭味的人。其中一个留着长头和胡子的高个,与我分到同一个宿舍。
我问他:“你是不是在三和待过?”
他笑着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穿着很像——你怎么想到进富士康当临时工了?”
高个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日结少了,现在快过年了,我得挣点钱才行。”
我又想起姜小鹏,我在微信上问姜小鹏他现在在哪,大概过了几分钟,他回复:“景乐市场(三和)。”
“你又回三和当大神了?”
“嗯。”他告诉我,他现在在松岗一处工地干日结,不能长久看手机,等回去了再聊。
晚上,我问姜小鹏下班了没有,等了几分钟,姜小鹏回复说他在上网。我不好再问什么,便问他明天还干日结吗,如果不干,我去三和找他聊聊,他同意了。
第二天下午,我到达三和,叫姜小鹏发个定位,但没有得到回复。不远处的一家快餐店门口,站着一个胖子,穿着一件已看不清本来颜色的T恤,肚子处还破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头发凌乱,正在祈求老板施舍一份快餐,最终老板也没答应他。他只好离开,转身走进楼群——他显然是一个三和大神,也许他能带我找到姜小鹏,我决定跟着他。
没多一会儿,楼沿下渐渐有了人,三五成群地坐着、躺着,有的还赤裸上身、光着脚。胖子走到一个有数十人的台阶处,挨个询问,“我快要挂B了,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可不可以请我吃个8块钱的快餐?”但没有人搭理。
这时姜小鹏给我发了定位——没想到我还真来对了,他距此只有不到50米。
不一会儿,姜小鹏来了,他和3个月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剪了短发,穿着一件还算新的衬衫。
姜小鹏说,从富士康离职后,他到老乡的租处住了半个月,没钱后,就又回到了三和。现在他还是在网吧上网睡觉,偶尔去干干日结。我想再劝劝他,但觉得说出来的话实在太过苍白,我叹了一口气,望着周围的一群三和大神们——
一个大神从钱包里掏出一沓一元纸币,数了数,一共23块钱,周围人开始称他是“富二代”;一个大神光着上身,借用别人手机,叫家里打钱过来,他从包里拿出一沓卡片,寻找银行卡,最上面还有一张富士康的厂牌;一个女大神从背包里摸出一把避孕套,挨个询问大家是否需要,大多被拒绝了,一个大神说:“我现在饭都吃不起,哪用得上这个。”
总算有大神接过,问女大神:“50块钱,可不可以和你修一次车?”
“你想得美。”
我不确定女大神送避孕套是否带有某种暗示,当她递给我时,我笑着摇头。
大多数避孕套都没有送出去,女大神撕开一个,吹成个气球,拿在手里把玩。她看见那个胖子,说胖子要是舔一下手中的避孕套,她就请他吃饭。周围的大神们纷纷起哄,叫胖子去。胖子坐在对面,一个劲地摇头。没一会儿,胖子见一个小个子扎金花赢了钱,立刻跑上去朝小个子要10块钱吃饭,并伸出拳头作势要打,小个子缩在墙角哭了起来,最终答应给胖子两块钱。
没多久,一个中年人来到此处,问有没有人愿意去收拾刚装修的店铺,200块钱,干五六个小时。众大神围了上去,但得知只要一个人时,大家都不愿去了。
姜小鹏看着我,笑了起来:“怎么样,三和好玩吧?”
我哑口无言,只能问:“你难道想一直在三和这样待下去?”
姜小鹏看着周围打闹的大神们,仍旧笑着:“没想这么远,走一步算一步吧,再说这里也不错呀。”
这时,几个治安执勤走过来,叫醒躺在台阶上的几个大神,说这样影响市容。
—本文来源:大国小民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丢女儿那个,已经不再是人了,放弃了人的责任,逃避了人的劳动。慢慢的人性也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