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旅馆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房间里放一排高架床,床上放床烂被子,可以随时盖着休息。
做工的人,每天做完日结回来,每每花十块大洋,便可休息一晚,——这是五年前的事,现在每晚要涨到二十文,——赤条条躺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休息;倘肯多花十文,便可以睡二楼单间,有电视热水,好好休息了,如果出到六十文,那就能享受空调待遇。
但这些顾客,多是穷鬼,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打领带的,才踱进店面的单间里,要电视要空调,慢慢地享受。
我从来龙华起,便在三和老孟旅店里当伙计,老孟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西装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
外面的临时工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你把床单掀开,看有臭虫没有,又亲看床板缝隙有没帖胶纸,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要胡弄他们也很难。
所以过了几天,老孟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老乡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登记接待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呆在房间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孟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三和神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三和神是睡上下铺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小;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只有做日结才能维持生活这样子,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经常去三和找工作,别人便从他的“求职简历”上“唯三和是求也”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三和神。
三和神一到店,所有看电视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三和神,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老孟说,“来瓶冰阔落,再来包花生米。”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三和神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新一佳超市偷鸡腿,被保安打!””三和神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肚子饿了,拿东西吃?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本人虽穷志不穷”,什么“叼嗨”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三和神原来也在华强北学修过手机,但终于没有出师,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吹焊手机零件,便替人家吹吹芯片,换一碗饭吃。
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风枪焊台,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帮忙修手机的人也没有了。三和神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黑板上拭去了三和神的名字。
三和神喝过冰阔落,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三和神,你当真会修手机么?”三和神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技师也捞不到呢?”三和神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叼泥劳某朝海”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孟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孟见了三和神,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三和神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小青年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懂手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懂手机,……我便考你一考。诺基亚N系列怎样格机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三和神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格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能应该记着。将来做生意卖手机的时候,要用得上。”我暗想我和做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现在老是安卓苹果大屏手机,谁还要这老古董;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按*#7370# 么?”三和神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床板,点头说,“对呀对呀!……格机分软格硬格,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三和神刚用指按在他的N86按键上,想按话机键+*键+3键再按开机键硬格,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房的小孩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三和神。他便给他们吃花生米,一人一颗。小孩们吃完花生米,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三和神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花生木,自己摇头说,“叼泥娘支別,我沒吃的谁给我吃?。。。”于是这一群小孩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三和神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孟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黑板,忽然说,“三和神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两晚的房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坏脑子了。”老孟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街道办主任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到派出所立案、签字,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打得翔都出来了。”“后来呢?”“后来打得神神经经的。”“打神经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孟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躺在床上,也须穿上外套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躺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瓶冰阔落。”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三和神便在电视机旁的门边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烂的富士康厂服,纱布包着头,胳臂还打着石膏,用布条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拿瓶老金威。”老孟也伸出头去,一面说,“三和神么?你还欠两晚房钱呢!”三和神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老孟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三和神,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烂头?”三和神低声说道,“跌倒,碰,碰,碰的……”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孟,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孟都笑了。我拿出阔落,掂出去,放在电视桌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的手已肿胀不堪。不一会,他喝完阔落,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厂服蒙着头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三和神。到了年关,老孟取下黑板说,“三和神还欠两晚房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三和神还欠两晚房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也没见到过三和神,我想也许是死了吧!
老哥们,快来东区,这里日结不用抢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这会冻死吧
挂壁还是广东好,江浙沪实在太冷了
酱油保安,走一圈就下班,大神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