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深圳龙华区的三和人才市场,有一群以90后为主的年轻人,他们被称为“三和大神”,火便全网。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身份证,身背债务,与家人断绝了联系,靠打零工生活,号称“工作一天,可以玩三天”。日本NHK电视台据此拍了一档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之后,“三和大神”的声名被传播到了全世界,很多人专程赶来这里看三和大神,吃一碗挂逼面,喝一瓶大水,体验三和生活。
人间至真处,风景是虚无。
但我始终不认为,颓废之地,就该是一片绝望。总有希望的火苗会在角落里燃烧,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只想写几个三和大神绝地逆袭的故事,希望你从中看到奇迹长存。
正文:
阿浪来三和之前,是搞音乐的。
他说,他是个鼓手,如今手中早已没了鼓,但在他“海新大酒店”(海新人才市场门口的台阶,详见红牛哥那一篇)的卧榻之前,总是摆着一堆瓶瓶罐罐,还有几个破塑料桶,那就是他现在的鼓。
每当夜幕来临,海新大酒店挤满了人,阿浪的鼓声也随之响起,它总是爆裂如雨,密集似珠,砰砰乓乓的鼓点随着他强有力的手腕抖落而出,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笼罩在这惊人的节奏中。
不过大家知道,他只是在瞎鸡把敲而已。
从双峰面馆偷来的那几双筷子,根本不够他祸害,有时候连桶也不够,譬如那个装拉克油的白塑料桶上的裂纹,就是有一回,他需要一个重节奏时,拿筷子生杵出来的。
阿浪对音律的要求很高,他打鼓时,不许人在旁边讲话,走动的声音大了都不行,他说,那会间接破坏他的音准,影响打击效果。
但海新大酒店的三和青年们哪管这一套,阿浪越是执迷,他们越是不悟,鼓声一起,说话的声音反而加大。甚至,有些人为了恶心他,还专程跑到这边来放屁,他们往往夹着屁股,一溜小碎步过来,对着阿浪,“蹼”的一声,放完就走,说是给加个鼓点。
阿浪十分无奈,又不屑于跟他们动手,反复几次,只能认了命。
他说,有时候,他特别理解为什么贝多芬聋了,那是因为伟大的音乐家,本就不需要听外界的声音,他们只需要倾听自己的内心。
总有人问阿浪,你打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哪首歌?
每到此时,阿浪总会在百忙之中抬起头,自豪地说,答案在风中飘扬。
大家转头看看,风中既没有答案,也没有风。
阿浪不得不解释,这是一首歌的名字,创作者是美国的鲍勃·迪伦,我最热爱的歌手。
看着大家迷茫的眼神,阿浪从怀中掏出一张照片,指着说,就是他。
照片上是一个抱着吉他的外国人,但那是约翰·列侬。
但没人关注这个,大家只是好奇,照片上的人拿的是把吉他,你为什么敲鼓呢?阿浪说,一样的,吉他也是鼓。
这句话,从前没人懂,往后也永远不会有人懂。大家往往哄笑而散,留下阿浪孤独地敲鼓。
在三和,很多年轻人都会穷到没饭吃,他们卖掉各种东西,包括身份证,但大家都有一条底线——绝对不卖手机。因为手机是他们最后的精神家园。
不管你饥饿、疾病、困苦,只要一机在手,打开王者荣耀,你就永远是快乐的。手机之于三和青年,犹如手机之于所有青年。
阿浪也亦然,只不过,他从来不打游戏,他只听歌。
阿浪的手机有耳机,在不打鼓的时候,他的耳机一直都塞在耳朵上,头会跟着点,表情跟梗阻哥拉不出屎来时一模一样,身体也会无规律地颤动,大伙儿很担心这样久了他会拉在裤裆里。
阿浪曾说,他只听一首歌,就是《答案在风中飘扬》。
谁都知道反复听一首歌的结果,就是一听就想吐,大家取笑阿浪,说你迟早会听腻了,戴着耳机上吐下泻。阿浪反驳他们,那为什么你打王者荣耀这么久,还是那么爱打?对方说那能一样吗,那可是王者荣耀!
阿浪叹叹气,说,这首歌就是我的王者荣耀。
这话说出,往往会引来一句傻X之类的嘲讽,大家对从来不玩游戏的阿浪说,你懂个屁的王者荣耀。
阿浪低头不语,塞上耳机继续单曲循环。
其实,也有人好奇过这首歌到底唱了些什么,可谁都懒得打开QQ音乐去搜,偶尔有坐在阿浪身旁的人,会要求阿浪分他们一只耳机随便听听,可阿浪认为他们态度不对,那不是一个欣赏音乐的状态,就拒绝了。
直到有一次,一个抱着吉他的顺德小哥夜宿海新大酒店,他说,他是个流浪歌手,并为大家唱了几首粤语歌曲。那人唱得很一般,可在这孤独又热闹的城市角落,听惯了阿浪敲鼓的噪音,能听听真正的音乐声也算不错,所以,大家阵阵喝彩。
这严重影响了阿浪的音律,可他看到那小哥抱着吉他威风的样子,并无勇气起身阻止,他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那堆破鼓,戴上了耳机。
吉他小哥唱了将近一个小时,嗓子有点哑了,随后,他拿赚到的钱买了几瓶啤酒,坐在海新大酒店喝,那鹤立鸡群的样子,充分体现了技术工种的优越性。有几个嘴馋的小年轻上来跟他聊天,他便把酒分给他们一点,聊着聊着,也就知道了阿浪。
他本以为坐在罐子中间的那个家伙是收废品的,没想到是个同行。吉他小哥走了过去,阿浪当然注意到了他,可并没有理会,小哥故意把自己的吉他往胸前抱了抱,跟阿浪说,兄弟,你也玩音乐?
阿浪虽然戴着耳机,却听清了,他摇了摇头,音乐不是玩的,你不懂。
屈尊降贵的吉他小哥一愣,又觉得受到了侮辱,但他久历江湖,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坐到了阿浪旁边,那把吉他的长把儿扫到了阿浪的手臂,一直伸到阿浪眼前。
阿浪的眼神颤颤巍巍地瞟了吉他一眼,而后又装作不感兴趣,低头看自己的鼓。
吉他小哥故意大声说道,你拿着这些瓶子当鼓,很有创意呀,你会弹吉他吗?
他喜欢伍迪·艾伦!有人趁势喊道。
吉他小哥显然被这个名字镇住了,他听着耳熟,却记不起来是谁。可他不敢冒然相问了,直到又有一个人说,答案在风中飘荡!
吉他小哥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每一个摇滚爱好者都知道的伍迪·艾伦。他顿时对阿浪刮目相看,没想到,他的音乐品味这么高。
但阿浪低头耍酷的样子,着实让吉他小哥不开心,他故意探着头,吉他又不经意地往阿浪眼前杵了杵,问道,你听什么呢?
阿浪在有意躲避着吉他,不往那边看,他木着脸,故作无所谓。
他说他只听答案在风中飘荡,又有人说。
阿浪抬起头,反驳他,是答案在风中飘扬。
那不一个意思嘛,那人摆手道。阿浪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突然,吉他小哥伸手摘过了他左边的耳机,放到了耳朵上。阿浪陡然一惊,要夺回来,可他瞥见了吉他小哥的表情,那显然是懂音乐的,因为小哥瞬间闭上了眼睛,仿佛被耳机里那优美的旋律抓住了,这让阿浪不忍心再动,他缩回了手。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一片寂静,这两个孤独的音乐人发生了灵魂的交融,不分彼此地欣赏着《答案在风中飘扬》,音乐的力量,就是这么伟大。
可是,听了一会儿,吉他小哥笑了,他摘下耳机大声说,这哪里是答案,这分明是beyond《海阔天空》嘛!
阿浪脸色一变,广场上的众人都抬头看他们。
吉他小哥指着不远处,我刚才在那里唱过的啊。
阿浪把耳机抽了回去,咬紧牙关,半低下头。
吉他小哥在认真观察着他的窘迫,他拍了拍阿浪的肩膀,兄弟,你该不会以为这首歌就是“答案”吧?随后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点醒了众人,那些老的少的三和大神纷纷跟着笑,有人说,《海阔天空》谁不知道,我会唱好几首beyond!
也有人说,我还会唱《光辉岁月》《真的爱你》,beyond谁不会啊。
甚至有几个五十岁上下的人也跟着表态,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听beyond。
阿浪被舆论包围了,他仿佛掉进了海中,感到窒息。
吉他小哥的气势已将他全面压倒,要来拿他的耳机让别人听听,阿浪则两只手各将耳机捂住躲避他,吉他小哥一边开玩笑式地笑着,一边手上加劲儿,阿浪在这种抓搡之中被挠到了手指,他忽然暴怒了,大声吼道,这就是我心中的《答案在风中飘扬》!
振聋发聩。
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他们看着阿浪,仿佛听到了什么真理。
可吉他小哥呵呵笑了两声,就像是给阿浪的气场泄了气儿,其余人也反应过来,阿浪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对大家吼?于是纷纷再笑,笑声连成了一片。
没多久,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杂中,吉他小哥又抱起了吉他,站在广场中央带着大家继续唱beyond,留下再也无人理会的阿浪,蜷缩在那一片鼓中。
从那以后,大家对阿浪的敬畏少了许多。
三和虽然是个没有文化的地方,但大家却懂得敬畏文化,但凡你在某一领域有点本事,哪怕是个泥瓦匠,三和人都会高看你一眼。何况你还知道什么外国的伍迪·艾伦和英文歌。
但是,当大家发现你是在吹牛装逼的时候,反弹可就严重了,他们不但不会再敬畏你,还会惩罚你。
有人开始在阿浪耳边反复地唱起《海阔天空》,还有些渊博之士,会故意给他显摆自己会唱的beyond冷门歌曲,譬如《岁月无声》,或者《俾面派对》。
每到此时,阿浪就会戴上耳机,不理会他们,可他们却偏偏对阿浪叫道,你戴耳机不也是听《海阔天空》吗,来,我给你唱。
也终于有人在打王者荣耀之余点开QQ音乐,放了一首《答案在风中飘扬》,他们发现,那首歌并没什么意思,全程嗯嗯啊啊地不知道在唱些什么,还有吹口琴的声音,挺土。
于是他们公放给阿浪听,阿浪却推开他们的手机,说这是什么玩意儿,我听不懂。
那些人说你当然听不懂,这是纯英语版的,答案在风中飘荡,你整天装什么啊,你好好听听!可阿浪从来不听,总在哄笑之中,一次次推开围拢过来的手机们,落荒而走。
阿浪就这样从一个略带神秘的前音乐人,变成了大家的嘲弄对象。每当夜里,三和青年们无事可做的时候,便会来阿浪周围唱歌,仿佛在宣示人人都可玩音乐的主权。
并且,阿浪在夜间敲鼓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因为大家终于确定,他确实是在胡鸡把敲,跟小孩在饭桌上用筷子敲碗差不多,该打手。每当密集的鼓点响起,总有人呵斥,你给你妈敲丧鼓呢,让不让人睡觉了?
起先,阿浪不与之争,可随后,有胆气壮些的,会起身来让他停下,他们抓住他的鼓槌——就是从双峰面馆偷的筷子,给他扔到远处,渐渐地,也开始有人踢他的鼓,把那些瓶瓶罐罐一脚一脚地踹到马路上,不许他再敲。
于是,阿浪失去了他本就不算太舒适的音乐净土,不得已,搬到了公园里。
公园里蚊子多,虽然没有人住,可那些捣乱的,依旧对他穷追不舍。
有人去双峰面馆向老板举报,说阿浪从他那里偷筷子,从此双峰面馆的老板总是死盯阿浪,每当他去吃挂逼面,一定是坐单桌,桌上只有一双筷子,让他偷无可偷。
于是阿浪就去捡那些别人用过的筷子,虽然夹过面,有一定程度的磨损,有的还被咬过,会影响音准,但也没办法,只能凑合着用了。
可他的鼓越来越难找了,塑料桶本来就是稀罕物件,被那些兔崽子踩坏之后,他只能捡大水瓶子敲,但那音质又不好,不能完全发挥出他的技艺。
到了后来,连大水的瓶子都没有了,总有人跟过来搞破坏,他哪怕是上个厕所的工夫,回来都会发现瓶子被踩瘪或者划裂了。
每每至此,阿浪总眼神空洞地蹲在那里,看着一地狼藉。
后来,阿浪连瓶子也不捡了。
有段时间,海新大酒店的人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夜,宁静得只剩下了周围过汽车的声音,还有天上的几颗无聊的星星。
可不久,阿浪从公园回来了。
他是空着手回来的,依旧睡在自己先前的地方,不带一双筷子,一个瓶子。
但他总在抖动。
确切说,他是在模仿敲鼓的样子,大家看到,无论白天黑夜,他只要坐在那里,两只手里就总像在握着什么,向下击打,那手腕依旧是收放有力,节奏平稳,仿佛他每抖一下,大家就能听到鼓的咚声,他在那里抖动一夜,咚咚咚声不绝于耳。
有人观察到,他已经不出去做日结了,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无意义的抖动之中,他也不去双峰面馆了拿旧筷子了,因为他根本吃不起挂逼面了。
他开始翻宝箱(垃圾箱),从那里头寻找食物,匆匆果腹,又回到广场上假装敲鼓。
起先,他还回应一些问话,后来,他谁也不搭理了,他仿佛聋了,像那个什么芬一样,谁说话他也听不见,他就那样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再在后,他索性闭上了眼,懒得再看什么,只是一味地抖动。
广场上时而热闹,时而冷清,阿浪对此毫无知觉,也浑然忘我。
早晨,他的手抖得像公鸡点头,频率不高,但每一下都坚韧有力。
有刚醒来的人看着他问,阿浪,你是聋了吗?
阿浪充耳不闻,他半仰着头,仿佛在看那城市里初生的朝阳,击打着缓慢而蓬勃的鼓点。
中午,有刚吃完饭的人看着他问,阿浪,你的眼睛是不用了吗?不如把眼角膜卖掉,能换不少钱。
阿浪混若无睹,他挺着脊梁,仿佛在捕捉自己汗滴的声响,伴之以鼓声,敲出一股浑浊中带着清澈的力量。
晚上,有收工回来躺下的人看着他问,阿浪,你是不是中风了,快死了吧?
阿浪上下击打,他动作幅度不大,却让人觉得群魔乱舞,他的鼓点好似飘扬上了天,化作漫天繁星,闪亮着这片漆黑的夜空。
再没人问他什么了,此后,阿浪就像长在了广场的台阶上,远远看去,他像一座雕塑,走进了,又像一台正在自我击打的架子鼓。
没有鼓声,可总有人觉得,鼓声传遍四方。
后来,阿浪已成了这方广场的吉祥物,成了一个地标,在深圳,人人都听说,三和又出了一个疯子,在海新广场发癫。
阿浪从不离开这里,仿佛他的屁股都长在了台阶上,广场总是人来人往,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吃饭、撒尿、拉屎的,他身上已经臭气熏天,与一代又一代入了化境的三和大神一样,他已坐地飞升。
他在春天打鼓,夏天打鼓,秋天打鼓,冬天打鼓。
他在凌晨打鼓,在晌午打鼓,在午夜还是打鼓。
他面前没有鼓,却万物皆他鼓,他伴着风打鼓,伴着雨打鼓,伴着骄阳伴着雷电,忘情打鼓。
直到他消失不见。
这是件十分突然的事。
有人记得,阿浪消失的那天晚上,天上下暴雨,没人在广场上睡觉。
他独自坐在雨中,手随雨点抖动,好似这漫天瓢泼的大雨,都在他鼓上跌宕。
天空中电闪雷鸣,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劈向广场,阿浪宛若长出了一头长发在雨中飘扬,那长发像极了鲍勃·迪伦。
很多人都说,那天晚上,打雷打得邪乎,声音虽大,可从音色来看,好像最早的时候,阿浪用破塑料桶打出的声音,那雷声持续了一夜,而一夜过后,大家重新回到海新大酒店的时候,阿浪已不在了。
天碧空万里,广场被雨水冲得也焕然一新,只有阿浪常坐的地方,尚有两轮屁股印,是往日的痕迹。
有人说,每当有人走进那个角落,耳中便会有鼓声响起。后很多新到三和的年轻人不知道原因,问这是为什么,旁边总有老人儿告诉他们,答案在风中飘扬。
作者:谪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