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陕南,屈家怀在村里唯一的茅草房里度过了一生。
屈家怀终身未婚,也没有子女。他是个乐观且对生活充满热望的男人,虽是村里的五保户,但自年轻时便靠自己的努力,维持着虽贫穷但在乡亲眼里体面、有滋味的活法。
不过,当人生步入老年,终身未婚未育的他如何在乡村养老,还是成了生活的难题。和屈家怀一样终身未育老年男性面临的,不仅有物质生活上的问题,还有尊严上的顾虑。
人生最后的阶段,无儿无女的屈家怀老人,仍努力在经济拮据和疾病缠身的情况下,尝试着妥当处置他人投来的善意和怜悯,维持尊严体面老去。
从我小时有记忆起,我和弟弟就叫他舅爹。长大后,我们捋清了和他的血缘关系。他是我奶奶的爸爸的兄弟的儿子。他独身一辈子,唯一可以仰仗的是在县城生活的外甥,他要给舅爹养老送终。
2017年夏天,我从父母口中得知,舅爹去世了,活到88岁。
他的本名叫屈家怀,但是村里很少有人喊他的本名,都是喊他老屈。小时候老家每一户人家的墙上都有一个“行为准则”,大概的条目内容是““不打人,不骂人,文明礼貌敬老人,爱祖国,爱学习……”之类,结尾是“xxx订”。
我就是从舅爹茅草屋墙上的“行为准则”署名知道他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他住在我家上边,他的家是一栋茅草房,黄土垒起的墙上,能依稀看见“无产阶级毛主席万岁”这样的土红色大字,房屋还是上一代房主留下来的,年岁比他还老,超过100年。
曾经听他自己讲过,在人民公社时期,他年轻时在村里的大锅食堂做打饭,一份二两,一勺一碗。通常村里一些比较忌讳的事也都会喊他来做。比如,修路时需要将一些无名的坟堆挪一下地方,这时他就会出现,一般都会得到200块钱务工费。
印象中,他跟村里所有人的关系都时好时坏。他大概是属于那种易变化情绪不稳定的人,总是揣着小心思,喜欢到处打听,村里的很多事,他总是第一个知道,然后各家串门去说。也因此,村里的很多人并不喜欢他,包括我的父亲母亲。
他一辈子没有结婚,自然也没有子女,是村里的五保户,每年会拿到几千块钱生活补助。他生病是2012年前后的事,他得了尿结石,靠导尿管还能正常生活。
后来,各种老年病如一部漫长的灾难片在他身上上演。在没有生病以前,即使他生活在茅草屋里,但我们从来都感觉他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用不完的精力。
老屋家门口有三棵三人拉手合抱那么粗的核桃树(本来是有四棵,但父亲为了让门前有更朝阳,于是便把猪圈右上角的那棵砍掉了)。这些核桃树是屋场上一任姜姓先人们留下的。三棵大核桃树中,有两棵归舅爹所有。
这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从春天核桃树发芽,到农历六七月核桃成熟,他几乎都在关注着核桃的变化。若是核桃丰收,用我母亲的话说,他“头摇尾巴颠”,带着炫耀的表情串门。
若是谁偷摘了他的核桃,更是少不了一顿咒骂。村里的小孩都有些怕他,记得小时候,每到核桃成熟的季节,他都会对调皮的小孩子严防死守,生怕被搞破坏,一旦他发现核桃被偷摘了,便会狠狠地骂人,所以一般不会有孩子去他家里。
收成好的时候,卖核桃的钱是他一年中除了政府补助外最大的收入来源,他可以用这些钱买米油,买化肥。
八十二三岁,他还能自己扛着长竹竿,光着脚敏捷地爬上树,在树上一呆半天,将一树的核桃打落在地,“你看那老汉多厉害……”我父亲那时常常自愧不如。
他去世后,他视若珍宝的这些核桃树的果实留给了鸟儿和松鼠。冬天,核桃树下是白花花的核桃壳。
他常年种着三四亩地,春天播种土豆和玉米,秋天种小麦,蔬菜也有,记忆中有几年还看到他种一种小烟叶,他基本不买烟抽,抽的都是旱烟,烟筒熏得漆黑,牙齿也是黄的。
虽然他是五保户,但他很有生活的尊严,从不理所当然接受别人的施舍。在他生病还在老家的那些年,母亲有时会多做一些饭菜,给他端一碗过去,免得他一个人还要再生火做饭。
但是基本上他一开始都会拒绝,勉强接受后,隔两天,他总会换着法子送一些他自家的东西过来,比如他煮的汤圆,炸的油条……也不管我母亲是否真的需要,必须收,不收,他会吵架甚至生气,这样的次数多了,母亲也毫无办法。
他是村里唯一正月初一不会敬天神拜祖宗的人,每年大年三十,只是换一下春联,会做一顿鸡蛋炸油馍,除夕夜的晚上,他总是睡得很早,任窗外的鞭炮声不断轰炸。
每年春节,他在县城的外甥都会给他带来一些米油,两条鱼,除夕晚上,他会把锅里放上油,把这两条鱼切成段煎熟,煎干的鱼块他常常吃整个正月。除夕晚上,父母都会就叫他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但常常,他也吃不了多少就回自己家了。春节联欢晚会上的节目提不起他的兴趣,坐着看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有一台插磁带的老收音机,每次从我家回去之后,他就把收音机打开,放在床头听,西游记,刘三姐,他百听不厌。除夕夜,一般我们家里都会有一个人守岁,正月初一早上要早起敬天神。
几乎每一年,我们一家人清晨六点出门敬天神的时候,发现他家的灯都会亮着,不知他老人家是一夜没睡,还是故意留着灯。
他就像是从未爱过人,也从未有人真的爱过他。他常常在我父母面前“过嘴”,说自己的外甥对他如何如何不厚道,拿了他多少东西。
但其实,他从生病到离世,这所有的一切事情都是他的外甥在料理的。他当时在抱怨这些的时候,似乎也忘了,他每年过年吃的鱼就是外甥买的。
有一个场景在我的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有时候做梦会梦到。冬天里,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屋场上,母亲父亲坐在屋前吃饭或者是忙别的事,舅爹搭了一把椅子靠着一棵核桃树根坐着,低头沉默不语,或是歪着头睡觉。
从我记事起,舅爹就一直是一个样子,从未年轻过也从未变老。他总是弓着身子,背着手,右边一只眼睛深陷,只用左眼斜着看人。村里人找他,都是问,一只眼儿去哪里了?
舅爹走路总是摇摇晃晃,但从未见他摔倒过。冬天的时候,常穿着蓝色涤卡外套,带着毛线帽。
大概是2010年以后,村里的年轻人包括我父母那一辈的人都开始不断往县城去,在外面打工,直到年底才会回到村子里。在老屋过一个年,然后又出门了。
我那时候在读大学,每一年回到老屋,都觉得村里孤寂了很多,也变小了很多,记忆中房子总是很宽敞的,村里的大人每一个都很高大。但那些年,每回去一次就感觉老屋连同着记忆一起缩小。
理论上,舅爹应该是我们村物质最贫乏的人。他是五保户,每年大部分收入就是门前三棵核桃树果实的收成以及政府给的补助,但他生活的姿态却是很富有的,他从不为此感到自卑。
在村里人面前,他总是说他家里啥都有,什么也不缺,吃得好,穿得好,用得好。
他的茅草屋应该是方圆几百里仅存的一座,屋顶的茅草每年都要换,否则一到下雨天,屋里就会漏雨。所以,一到秋天,舅爹就有一项重大任务,上山割茅草,茅草长着又长又瘦的叶子,一不注意就会被割伤。
整个秋天,舅爹几乎都会早出晚归,每天摇摇晃晃背回一大捆茅草,当积攒的茅草可以盖满两边的屋檐,秋天也快结束了。
初冬来临之前,舅爹赤脚上房顶,将前一年的茅草撤下来,铺上他新割的茅草,这些茅草又可以用来抵抗即将到来的大雪和来年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