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茅草一捆捆甩上屋顶,舅爹弯着腰光着脚,将茅草一层层平铺,茅叶在阳光下互相交织闪闪发亮,充满着韧劲。这样看起来,舅爹每年都能重新拥有一个新房子。
舅爹生病后的几年,他无法再上山割茅草,也没有力气再上屋顶,他只好用彩钢瓦和枯树枝搭在他住的那间屋子上方,防止漏雨。但彩钢瓦的作用似乎不是很大,雨水依旧损坏了由土砖垒成的外墙。
茅草屋的大门是两扇木门,门终日虚掩着,防止家养的鸡进去搞破坏。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乡村,大家出不远的门,很少有锁门的,也没听说谁家丢东西。村庄里是没有什么秘密的,谁家有点什么事,不到一天,村里每一个人都会知道。
茅草屋分为里间和外间,外间有一个土灶台,里间是一张床加一些杂物。我和弟弟很少去他家,因为家里实在是太脏了,到处是灰尘,舅爹养的十几只鸡晚上就住在灶台背后,用砖搭成的笼子里。
说起鸡,鸡真的是很神奇的动物。早些年母亲也养鸡,担心引起纷争,我妈妈总是和舅爹错开放鸡笼。但即使如此,当这一家喂的时候,另一家的鸡当然还是会凑过来吃。
有吃的为什么不来,不来白不来,鸡大概是这么想的。每次只要我们家鸡一靠近他家,舅爹就会拿竹竿驱赶,或者用双手做出驱赶的动作,鸡们夺命狂飞,以至于我们家的鸡都比较怕舅爹。
有一次,他还认错了我家一只鸡,用筐子扣了好几天才放出来。
有时候,舅爹去村头游荡,回来晚了,又忘了给门留缝。鸡们进门不得,就在操场边的路口等他。
看到小路上有手电筒的光或听到他的咳嗽声,鸡们像得到信号,齐刷刷去迎接他。面对围着他的鸡,舅爹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带着埋怨也带着喜悦。
“瞎了吧,你不得进门吧,恁大本事,离我不得进门吧,恁大出息。走,转去,跟我一起回。”他走前,鸡们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开开心心一起回家。
若是冬天,他会来我家的火炉边烤火,把他捞到的“新闻”说给我父母听,父母很少搭腔,听他一个人慢慢讲,像是在梦呓。末了,他会用干竹子烧一个火把带回家,继续烧火烤。
我小时候一直想不通的是,鸡晚上睡觉时,从来不会进错家门,为什么遇上吃的就假装不知道家在哪里呢?
在乡村,鸡是很宝贵很实用的动物,不用费很多粮食,肉可以吃,母鸡下的蛋可以卖钱补贴家用。我家的鸡笼是一个用砖砌成的小房子,还盖了瓦,在农村算是很豪华的鸡舍了。
我家第一个有闹钟的方形钟表就是用家里长着蓬蓬头的黑麻鸡换的。我早起上学需要闹钟,母亲便把家里最漂亮的母鸡拿去跟商贩做了交易。我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有一次一只黄鼠狼偷走了我家两只鸡,我奶奶为此还流了泪。
舅爹对鸡的在乎程度不亚于我奶奶,他家因为是茅草屋,所以常有蛇进去偷吃鸡蛋,有好几次他在屋顶看到圆滚滚的蛇肚子就知道它偷吃了鸡蛋,他会把这些蛇赶到一边去。
最后,我父亲把那条常来偷吃的菜花蛇引诱进麻袋,带到几里路外的峡谷放生了。
在我父母最开始外出务工的头一年,家里还养鸡,出远门之前他们把鸡托付给舅爹,把粮食给到他。腊月他们回家的时候,舅爹攒了满满一箩筐鸡蛋给我父母。第二年,母亲处理掉那些鸡,便没有再麻烦舅爹。
关于鸡,有一件比较惨烈的事情是,舅爹曾经为此烧死过一只猫。那只纯正的黄白相间的中华田园猫,因为咬死了舅爹的一只母鸡,他抓住了这只猫,把它用绳子绑住四只脚,吊了起来。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个清晨,我和弟弟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猫叫声,我们起床,看到了那只花猫四只脚被绑起来,吊在屋檐下,舅爹一边咒骂一边任其吊着挣扎尖叫。
我们去阻止,他不听,说要用猫的命来抵那只母鸡的命。越劝他反而越生气,他又把猫挪到厕所附近吊着,用火从下面来炙烤它,我妈实在看不下去,让我和弟弟在家里不要出来。
那只猫最后大概是死了的。他的这个行为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舅爹虽然是我的亲人,但我和弟弟从来都很怕他,那是一种心理上的恐惧,那个时候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他要对一只猫如此残忍,当时的我也恐惧于他的力量没能救下那只猫。
很多年以后,大概是他生病的那几年,舅爹养了一只黄白猫,跟被他烧死的那只长得很像,他对那只猫很好,常常窝在他的身上呼呼大睡。后来他身体实在不行,去县城住养老院后,那只猫也消失了。
在陕南农村,猫是很有灵性的动物,猫死以后,要挂在深山的树上风干,让它进入天国。有的猫,在它感到自己可能时日无多的时候,就主动远离主人,再也不出现。舅爹用这种方式对待那只咬死他一只母鸡的猫实在是太过残忍。
舅爹生病之后,我爸爸在家的时候会偶尔去看他。严重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动不了,我跟着父亲去过他的房间几次,那是一个充满着复杂味道的房间,像要下雨之前,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混合着人类身上汗水的气味。
他的床边有两只木箱,装着衣物,门口有一架梯子,直通阁楼,他的棺材就放在阁楼上。
他是一个在村里不受欢迎的人,所以舅爹的茅草屋也没有什么人愿意进去。他的灶台前有一个火塘,做完饭后,木柴的灰烬直接扒到火塘里。冬天下雪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在那里一坐一整天。
每年大年三十的晚上,舅爹总是邀请我和弟弟去他家坐坐,给我们找吃的,我们会象征性地去陪着他在火塘边坐一会儿。但我总是感到极其不自在,总是找各种理由离开——小孩对不喜欢的人总是天然拒绝。
有好几年正月,他都跟着我们一家一起搭班车去县城。从村里到有班车的地方有将近十里的山路。记得有一年,路上积雪很深、他没提前出门,他走得很快,我们在路上捡到了他被树枝挂掉的毛线帽。
在有班车的路口,我们追上了他,他才发现帽子掉了。那些年,父母外出务工,我和弟弟读书,邻居家也常年在异地生活,村里人越来越少。那一大片屋场只有舅爹一个人住,他那么爱热闹的人,一定倍感孤独。
有好几次,我父母出远门,他都泪流满面送出好远。我父母每次归来,他都很开心。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还帮我家种了萝卜,等着我们过年回来吃。
舅爹在身体时好时坏的那些年,他偶尔还从县城养老院回来茅草屋居住。直到实在受不了身体的疼痛才又给外甥打电话,被接去医院。舅爹最后一次离开这栋茅草屋去县城治病的时候,他一定想不到,他会再也回不来他的家。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2015年农历的正月初三,他在茅草屋过完春节后,跟着我们一起坐四舅舅家大表哥的车去县城,一路上他很少说话。到表哥楼下的时候,他憋了很久的尿,直接背着我们在马路边解决了。
我帮他给他外甥打了一个电话,他外甥(按辈分我应该叫表叔)骑着自行车来接他。表叔在县城汽车站有一个店面,卖面条、饺子等快餐。
天太冷了,舅爹冻得哆嗦,我跟表叔寒暄了几句,舅爹就坐在表叔的自行车后座,两个人一起往汽车站方向去了。记得他下车的时候,硬要拿50元车费给我表哥,表哥没有收,不忍心。
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就是一个坐在自行车后座的佝偻着背的背影。
2016年底,我从深圳回县城,本来想去养老院看他,但因为母亲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没有看成。得知舅爹去世的消息时,心里一阵唏嘘,好在他去世时身边还有他的外甥在,我父亲也赶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那几天,老家连下几天大雨,涨了洪水,洪水冲垮了公路。舅爹留在老家茅草屋里为他身后准备的一切都没有用到自己身上。
听母亲说,他在去世前十年就将自己的寿衣、落气纸准备好放在他刷了好几道纯正土漆和八斤桐油的棺材里,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准备了足够的小麦和白布,在他的完美计划里,村里人要在他走后为他守一夜灵,饭菜管饱,邀请会唱丧歌的人唱一夜歌,打一夜锣鼓,要为每个前来的人,准备一尺二的粗白布作回礼。
乡村还人丁兴旺的年代,谁家有白事,丧礼上,舅爹都是尽心尽力帮忙,主要是负责烧开水,也送去礼金。他没有后代,这么做,就是寄希望将来村里的人都能在他的后事上尽一份心。
为此,母亲也为舅爹感到凄凉。因为生前很苦,所以活着的时候就寄希望于来世,却没曾想,来世的事情在现世也不是由自己能控制的。
活着的时候,舅爹很担心,他死后我父母会霸占他的田地、房屋及核桃树。他显然多虑了,他所处的已经不是古时候的农村。
茅草屋垮塌之前,他留下的一些家具、粮食分别给了一些依然在村里居住的村民。衣物烧了。另一个村子的乡民花了三千块买下了舅爹的棺材。母亲说,要是舅爹活着,他知道棺材被卖了。“他要挖别人老祖坟”。
2019年冬天,我时隔四年回乡,舅爹的茅草屋已经全部坍塌。那一爿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变成了断壁残垣。那台他很看重,每晚陪着他入睡的银色手提收音机被白雪埋住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