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下的深圳东门直播街:“直播是穷人翻身的唯一出路了”

发布者 | 2024年4月27日

第四章:挣扎的大多数

东门从商业街变身成为“网红街”,头部网红的带动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还是平台规则的变化以及流量的走向。

“它今天可以让你当王,明天就可以不给你流量。” 女主播“小荔枝”在东门直播了三个月,她深谙直播的规则,“平台每天都有考核,一旦在直播时有一点不合格,就会失去流量”。就算没有不合格,流量也不稳定。

“小荔枝”容貌出众,浓眉大眼,身材窈窕,是一个美女。不仅如此,在浩浩荡荡的直播大军里,她算得上是为数不多的以专业傍身——是一名专业的舞蹈老师和编舞师,拥有13年舞龄。显赫的履历一览里还有这样的表述:邓紫棋的舞蹈老师、陈伟霆的广告女主角、蔡依林的舞蹈mv替身。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街角边直播,边跳舞边和网友互动。见她关掉了手机,我走过去刚要和她攀谈,她摆摆手,“对不起,我还在直播。”接着从包里又拿出另一部手机。直播从下午3点持续到晚上8点, 5个小时,她没有离开过直播间一步。

后来我才知道,她有三个抖音号,每天直播三场,每个号一场。“现在有流量的直播间太多了,每个人都可以直播,没有门槛”,她说,努力是没有用的,必须拼命。

作为一个专业的舞者,“小荔枝”最早在上海做舞蹈老师。在不同的舞蹈机构里教课,有时一天要赶好几场。教课之余,她还接一些广告演出。如今这段相对充裕的经历,被她描述为:混日子,没有前途。“接商业广告也好,当舞蹈老师也好,只能被动的等别人发单子,你是属于底层的。”她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

她的人生也曾到达过高点——她曾是陈伟霆香飘飘的女主角。她轻描淡写地描述被选中的过程,有一种机缘巧合下的幸运之感。在那场原本已经内定的选角中,她只是8个伴舞之一。再拍了好几场之后,广告商突然又开始新一轮的选角,这一次她当上了女主角。“可能是我上镜好看吧,当然也看综合实力。”她觉得没什么好炫耀的,“运气好而已。”

这份运气让她小小出了名,也给她带来了一些机会。有人邀请她进剧组拍戏,她很高兴地问对方一个月工资多少,对方说反正有几千块。“4000元”,她伸出手指比划,在上海这个数连房租都交不起,她拒绝了。也有人找过来请她加入女团,她心动过,也拒绝了。后来,女团出道,还拍了一支MV,但很快被证明是一场泡沫,公司后续没有更多的资金投入,女团解散。“我听说她们又跑去接演出了,想想看,从高点重重跌落的反差,我接受不了”,她说。

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跳舞,但靠跳舞维系的生计也不牢靠。疫情期间她接不到商演,舞蹈课也渐渐少了,那段时间,她回到老家的家中做直播,“来一个欢迎一个”,镜头前她免费给网友跳舞。

去年11月底,她寻着流量来到东门,身处网红直播街这一高地,迅速涨了1万粉丝,她收到最多的一次直播间打赏,是3000元左右。

但赚到钱,并不是持续性事件。她直播流量最好的一次,直播间观看人数达到五六十万,同时在线人数 1 万多,但当天并没有给她带来丰厚的收入,所有的直播打赏加起来,到手只有50块钱。

“小荔枝”在直播

“小荔枝”在直播

“没有人比我播的更差了”,她不理解,“火的都是没有才艺的,要么就是哗众取宠,要么只是靠一张嘴。” 她觉得自己是东门直播街最不会运营的网红,没有团队,也请不起摄影师。普通观众哪会看你跳舞专不专业呢,相反有公司就有后台,有铁粉,“只要懂直播就行了,在正确的时候被人看见,有流量有曝光就火了。”

一条直播的铁律是:人气高不一定收入高,但没人气就一定没收入。也因此主播与主播之间虽然有竞争,但也细腻地维持着关系微妙的尺度。主播之间会互相“串台”,相互引流。有段时间“小荔枝”一天要去好几个人的直播间,“就当是交个朋友”,但时间一长,她受不了了,感到很累,“你会发现蹭别人流量没有用,还是不长久。”

她至今很少有自己的铁粉。“和大主播打PK也没有办法,差距太多,她们有大哥守护,只有我没有。”她显得有些失落。前一阵子,东门因为“牛鬼蛇神”的低俗直播被网友戏称是“动物园”,这样的言论也让她很不舒服,“我和他们沦为了一体。”

“小荔枝”说起这行的残酷,东门观众看热闹的多,主播没几个能挣到很多钱的。“大家都是维持温饱的状态。看他们好像赚很多,实际上一一扣掉,就没了。”

“赚大钱”注定只是少数幸运儿的传奇,哪怕身处东门这一流量高地,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是大多数。

摄影师“送笑宝”是东门直播街上最忙碌的人,你总能看见他的身影,他最显眼的,就是那一顶蓬松的黄色炸毛。这一天,他的档期安排得很满,“12点半拍,三点拍,五点拍,8点拍,完事后又临时加了一个”,算下来他一共拍摄了7个小时。

这还不是他的顶峰。去年12月东门直播登上了各平台的直播热榜第一名,他一天连续拍9个小时,几乎没有休息。摄影时他手握着云台,上下左右地来回挥动,还需要跟着主播不停地走动,运动量极大。“很累,但没办法,做什么事情不都是累。”

做直播摄影前,他在深圳公明卖柠檬茶,靠摆地摊赚钱。决定转行的那一天,他花900元买了一个云台,在家自学了两小时摄像和运镜,就开始来到东门当摄影师接单了。

一开始他免费给主播拍,在拍摄中摸索各种各样的拍摄方法,渐渐地也有了自己的名气,合作过的网红都叫他“宝哥”。

他的摄影按小时收费,起初每小时100元,今年价格提到了150元一小时。提到涨价,他解释说,自己住得远,离东门40公里,过年期间主播流动大,单子不固定,有时连每天的开销都不够覆盖。

价格提高后,他和主播、和同行的关系有了细微的裂缝,“主播觉得我把价格抬得太高,其他摄影师看到后,也想把价格提高。”他因此两面受敌。但他不想过多解释,他提到有些摄影师刻意把价钱压到30元一小时,“那真的是把市场搞乱”,他想把直播摄影做成职业化,不会轻易妥协。

事实上,目前在东门接单的摄影师就只有他一人。“大主播要不就自己配摄影师,只有腰部主播和小主播,但他们也不是经常需要摄影师,因为请不起,他不挣钱。”他说道。至于那些同行,他们也接不了单,“人家跟你不熟,主播不相信你的技术。花这么多钱了,你能给我做到什么?”

“送笑宝”能在大部分的网红面前游刃有余,很多主播在找他拍摄时,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主播,他说,他们一起想办法,一起想内容,慢慢地合作过的人有些有了流量,成了大网红。

成了网红之后,他们大多数人都离开了。“你没钱,他会对你有一种看不起”,他说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又现实。“当他感觉你没有价值了之后,他就会疏远你,不会想到以前陪伴的日子,只会想你是不是在巴结他。”

这一度让他感到很落寞。他来深圳15年了,做过服务员,卖奶茶卖炸鸡,做了很多种工作,没有存下钱,住180元一个月的出租屋,至今还在城市里飘着。现在靠摄影每天收入几百块,他月薪也能达到一万左右。但他省不下钱。他自诉每月开销最大的就是抖币,他已经往里面充了3万块钱了,为了去熟悉的主播直播间里打人气,刷礼物。“主播如果一直没收到礼物,会很尴尬很难做,我就会给他上一些礼物,让她至少不会有那种心理”,他说。

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送笑宝”试图寻找自己的位置。他不甘心只当一名接单的摄影师,“主播才是花,摄影师终究只是绿叶”,没有摄影的时候,他便在其他主播的直播间里客串,跳舞、唱歌。前段时间,有一个人找他搭档做直播,他欣然同意,但很快他发现两人不合拍,“我想播的时候他也想播,我拍摄的时候他刚好下播。”

合作不到一周,他们就散伙了,他愤愤然:“总有人见不得你好。”

第五章:创造故事的人

来东门做直播的人们总在离开。人们几乎很少觉察到哪一个主播的消失,留下的人也不会主动提起。大家默认,他应该是挣不到钱,回家了,或者是去其他地方寻找新的流量了。

这里不缺新鲜的面孔,总有主播纷至沓来。无论是主播还是观众,东门的人还是太多了。

2023年12月24日平安夜这天,许多人都想来凑凑热闹,主播沿街走秀,游客扎堆,警务人员不得不出场维持秩序,他们开着车将人群冲散。

除了极易发生踩踏事件或是其他安全事故外,主播占道直播的情况也引起了东门商家们的不满,“最怕是围观的人群堵在我门口,客人进不来店里,很影响生意。”一位商家表示。网络上,关于东门直播的争议也没有停止,很多人觉得,东门现在像动物园,群魔乱舞,拉低深圳市容,强烈要求整治。

12月26日起,东门户外直播被紧急暂停。得到“禁播”消息后,许多主播看不到有什么获得新收入的机会,纷纷离开,寻找更好的直播地点。

今年的1月1日,东门户外直播重新开放。开放后的东门直播,需要主播提前2天报备登记,通过“线上报备+线下发证”的方式,带证上岗。预约机制增加了许多限制,时间上单次只能预约4-5个小时,也不再允许主播在主街上直播,直播的地点仅有文化广场和解放西广场两个地方。解放西广场位置并不算大,但好在拥有一大片空地。

新的管理条例下来,大家都在这场争议中活了下来。

但地方变小,主播之间的竞争就变大了。同一个场地内,经常看到两个主播互相打pk,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主播打“擦边球”——在规则要求的场地之外的地方边走边播。

阿梓向我透露说,户外直播越来越卷,不少直播团队为了晚上直播效果好,会配置一整套灯光设备,还带着电脑投屏,音响都是一两万块钱的,一般草根主播根本配备不起。除了卷设备,主播们也卷才艺。“有一个女主播直接在街上翻跟斗。”

更多的草根主播开始熬时间,捡大主播不要的流量,凌晨一点继续在出租屋里直播,而他们也被戏称为“亏电亏网费主播”。

东门直播卷起设备

东门直播卷起设备

不论如何,东门还是不断有新主播加入。这天下午,阿俊和他的搭档迪伽来到东门直播街,两人刚搭好架子,工作人员就来了,提醒他们不能在主干道上直播。他们事先不了解直播规定,临时预约也没有了位置,慌乱之下,只好搬到离东门约50米的大树下。

与绝大多数的主播不同,阿俊背着吉他,他介绍自己是一名唱民谣的歌手。来深圳之前,他在云南香格里拉,很出名的“大冰的小屋”唱民谣,后来,他和好友开了一家自己的酒吧。酒吧没有顺利开下去,他说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不懂运营,还欠下了债。酒吧关闭后,2018年他来了深圳,靠在酒吧驻唱维持生计,业余时间在线上直播。

聊天中,阿俊说,他并非第一次来东门,去年11月他曾短暂在这里直播过两周,禁播事件发生后他就没有再来了。经过这一遭,他不愿意再来东门,“效果不好,人太多太吵,他不是听的人。”他更喜欢安静的公园。

“小荔枝”也打算离开。“我要坚持直播,但是我不一定要在这里了。在这里我的优势显示不出来。”走上直播这条路之后,她说自己最大的变化就是心累了,偶尔产生放弃直播的念头,但一想到已经放弃了舞编和广告演员的工作,她只能硬扛下去。

一些人的命运和直播发生勾连、然后被它改变。一天晚上,我与“送笑宝”站在麦当劳二楼的窗台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突然说,“我们是创造故事的人”。我意识到就是这样一群草根,野蛮成长,几个月前,无意当中创造了东门直播街。

但谁也不能保证东门这个直播风口还能持续多久。

不管未来如何,求富的野心不会停歇。站在高处,“送笑宝”立下雄心壮志, “隔天就去买一台苹果手机,开直播。”

第二天我问他手机的事,他笑着打哈哈,再说吧,“多赚点再说。”


本文来源:视觉志

发布者: 三和记者

行走城市的边缘,报道底层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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