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的夏天:广州东区日结工生存纪实

发布者 | 2019年11月10日

中介费

我是在浑水摸鱼中上了车,没有交100元的中介费。后来又趁着两队中介在交接的时候,拿回了自己的身份证,下楼梯打车走了。所幸没有损失钱财。

经此一役,我想必须谨慎点,但是很快发现,谨慎并没有作用。

在询问一份媒体实习生的工作时,中介说,需要200元的中介费,我感叹太贵,对方立即挑着眉毛瞪大了双眼,说:“嘿,还有讲价的。你是刚来的吧?这也不明白吗?不问你收费,你做两天就跑了怎么办?嘿,真是什么人都有。”

她是对的。在东区,中介都是提前收费,再把人带去工厂。

我才明白,为什么大神们不厌其烦地向中介套话,毕竟这一去,是要交钱的。

在另一家中介,我终于找到了工作:快递分拣员。中介说起,做临时工(1—2个月)的交220元,做长期工(半年以上)的交20元。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后来在仓库的领班吴杰告诉我,人都来了,想干多久看自己,在中介那儿交的钱,多与少都是一样的。

吴杰的皮肤很黑,不高,但是很瘦,这让他梳得高高的头型显得很大。他的身边常跟着一个小队长,两人负责对新人的管理和培训。

他是那种手上有一分能力,就会将它发挥出十分效果的人。面对我们这群新人,他有求必应,住宿也好,租房也好,入职手续也好,他都说:“包我身上。”当然还有一句后缀:“我争取帮你们说说。”所以,他很快和求职者中的人热络起来。

吴杰告诉我们:“刚来的人,都要上夜班,因为咱们的工作只能在这个时间段做:晚上12点开始,到早上8点,最迟不超过9点。”我在当时还没意识到,这完美避开了食堂开饭的时间,中介承诺的包吃住彻底沦为空谈。

工作前,吴杰给我们办了工牌,所在单位是“力X”,并且收了20元的工本费。不过在进入仓库时,我们又被要求交10元押金,去领一件工作马甲,上面写着“科X人力”,没有这件马甲就不能进入仓库。

先前的中介公司是另一个名字,仓库公司又是另一个名字,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谁。不过,对“人力”二字有了新的理解:在他们看来,一个人,就是一份劳动力,别无其他。

进入仓库前,吴杰让我们在大厅集合报到,最后动员我们,大家五湖四海的来了,干活儿就要好好干。在他身后的墙上,有一句标语:用行动证明实力,用业绩捍卫尊严。

仓库内的陈设如同牢笼,四周都是光秃秃的金属架子,在架子底有块钢板,刚好放上成箱装满的商品。

货架之多,仿佛不尽,一排排将人截在其中,连目光也逃不出去,就被不远处的货架挡下。偌大的仓库,被这些货架分割成不同的区域。四面墙体包裹,顶上十多米高的天花板暴露着混凝土。身处其下,不见日月。

师 傅

与我同批的新人有21个,但在第一天的工作后,很快就走了4个。

太累人了。

分拣员的工作并不复杂,只是异常地考验体力和耐力。培训期间,每个新人都有一个熟练工师傅,我的师傅叫潘聪,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手把手教:
先领一张自己的任务表,找到任务指派的区域,比如“A13-01-0A”。在这里,货架上满是零碎的小商品物件,诸如香皂一块、饼干几盒等等。每种商品都要查看。

先查它的SN码,也就是条形码下的数字符号,记下后四位数。比如是“1234”,我就把数字念出来,潘聪找到它在任务表上的位置。

接着,在商品上找到使用期限,同样是我来念,潘聪核实表格数据,如果不统一,就要在对应的格子上更新信息。有的商家不知道出于什么用意,在包装袋上,使用期限的信息很难找到,有时两人找个几分钟才能找到。

最后,将这类商品在“A13-01-0A”货架上的数量点清楚,记在对应的表格上。

这样,一个商品的分拣工作就做完了。接着核查清点下一个。

我和潘聪两人分工,在起初的一个小时,我还能够很快并且清楚地说出商品信息,计算下商品的数量,心里想着“这工作很好做啊。”只不过,有的货架上密密麻麻地有几百号小商品物件,需要付出耐心。

完成第一张任务表时,所用时间还不到一小时。

但很快,难度升级了,下一张任务表的区域,不再是小物件了,而是十几二十多斤重的商品。我仍然要一一拿起,找到它的条形码,以及使用期限,最后一个个翻出来清点数量。

虽然不是搬运,只是翻动重物,诸如小电器或是汽油桶等,单个的活动并不困难。只是,当一排十多米长的重物放在眼前,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砌着,等着一个个去翻动抱起,我是体力不支了。

报数的声音,自然而然地弱下去了。

与我同批的新人,起初我还能听见他们在其他的货架中,跟自己的师傅等人开着玩笑。后来,仓库内彻底安静了,只有窸窸窣窣的人的报数声音,小得如同白噪音。

不到两小时,我开始犹豫了,真的还要做下去吗?有必要吗?再过十分钟吧,我就离开这儿。

疲 惫

十分钟后,我没有走。

其实在仓库里,时间感是缺失的。四周都是层层货架,抬头只能看见天花板上吊着的大风扇。手机、手表等物品不被允许带进仓库。我在第二天试过带手机,但在门口过安检时,警报声嘟嘟响起,还是被扣了去。

这种情况下,变得麻木,反而能够减轻痛苦。

在做完了第二张任务表时,我趁着领取新表格的时机,瞧了一眼办公室里电脑的显示时间,才凌晨两点半,不到上班时间的1/4。但是没多久,我感到轻松多了,一直站立的双脚已经麻木,便不觉得酸痛。手臂也似乎成了机械,不用经过思考,就自然而然地抡起手边的商品,无论是体重秤,还是汽油桶。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天是在不知不觉中亮起的,做完第三份表格,我往办公处走时,突然发现远远的窗户透进来阳光。是清晨了。

看见阳光,疲惫瞬间又重新占领了大脑和身体,吊着的一口气似乎漏了大半,身体仿佛瘪下去了一点。

师傅潘聪看出我的变化,他叹了口气笑道,“才到哪儿啊,这两天是最好过的了,下了雨天气凉快。放在前两天,气温高的时候,一楼30多度,二楼40多度,那才是泡在汗里面,热死个人。”

时针还没指到9点,有新来的女孩已经哭了。收工的时候,她坐在我对面的木板上,来时梳得整齐的刘海,此时已经乱糟糟,她无心打理。她坐着,试图靠在膝盖上睡觉,但是一次次似乎快要倾斜摔倒,于是睡不着,脸上反而都是硌出来的红印子。

另一个女孩站到她身边,两人以前不认识的,她似乎想安慰她,但是没有。她倚靠在墙上,闭眼养神。

9点时,终于收工,我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但脚上仍是深一步浅一步。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身上,很痒。

男生们回到宿舍,没有人洗漱,直接扑上了床。在身体躺下的那一刻,麻木流淌过全身,是种又酥又软的感觉。在我隔壁床位的男生,三分钟不到就沉沉睡去,他上铺的兄弟翻身一看,笑骂了他一句。不过,还没过两分钟,整个宿舍都进入了睡眠。

在仓库时不觉得,醒来时,突然发现身上的汗气会这么重。整个宿舍,似乎笼罩在一层浑浊的汗气的包围里,还带有仓库里的汽油和油漆的气味。睡过了十个小时,空调依然吹不散。

全体醒来时,已经是下午7点,宿舍里人少了一个。没有人说话。

男生们拿出手机,开始看小说、刷短视频,或者打游戏。我在仓库上班的三天里,这个情形没有任何变化。在仓库中,各人有自己的任务,也有监工盯着,没有机会娱乐。收工后,迫不及待想要睡觉,醒着的休闲时光只有三四个小时,他们更愿意花在手机上。

他们似乎不需要有真实的休闲娱乐,又或者,在手机上的娱乐就是他们的真实。

日子仿佛陷入了循环。上班,收工,睡觉,醒来时去工厂外吃顿饭,又回到仓库中,一切重新开始。

在我的短工之行即将结束时,我主动找了罗珩聊天。在宿舍里,他总是半躺在自己床位上,盯着手机上的页面,能够保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我们在工厂门口的大排档聊天,罗珩说,他还有一个月满十九岁,名义上是个暑假工,但可能不会去学校了,“家里压力挺大的,读大学太贵了”。

他说,自己交了220元的中介费,本来想做两个月,没想到会这么累。不管怎么样,先撑过去一个月,起码能拿到工资。但也不一定,在这里做了三天后,那个光怪陆离的东区,他还怪想念的。

来源:南风窗,原标题:打工仔的夏天

发布者: 岁月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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