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古墓的大神:穷到连鬼都不怕

发布者 | 2019年4月11日

打游击

3月28日下午,一群城管队员和几名社区干部出现在长廊里。看到旁边的高压电塔下挂着毛巾、内裤,栏杆上摆着一些衣物,领头的人下了命令,要求全部清掉。很快,它们被集中到垃圾桶旁边。

作为重点清理区域,福清公主墓相当于接受了一次大扫除。墓里所有的杂物都被清理出来,在墓室门口靠墙垒成一堆。墓室内部被仔细清扫了一遍。作为旅游景点的公主墓重新恢复整洁。

农民工们明显感觉到,这一次行动的力度要比以前大很多。

几位得到消息的农民工赶忙转移。有人心存侥幸,把被褥藏到了树丛里,也有人把行李挪到了亭子背面。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得不忍受臭味。平日里,一些农民工习惯在隐蔽处大小便,而不愿去几十米外的厕所。如今,气味反过来熏到了他们。

每天来晨练的市民邓尧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他发现亭子下的农民工少了很多。

提起墓园里的农民工, 负责这一区域的街道城管科科长陈德平很头疼。他告诉记者,之前有人在亭子下生火做饭,城管部门在处理时,“有人拿出一把刀,威胁我们队员。”“挨骂就更常见了。”

类似的事情,邓府山社区党支部书记谭宁也曾听说过。“有农民工拿着刀,在附近一个社区门口堵了两天。”原因是,“你劝他走,他认为你动了他的窝”。谭宁对自己的安全问题有过担心,她知道劝离工作面临着一定的危险。社区为此专门作出规定:女同志去巡查时,必须有人陪同。

谭宁说,墓园公共空间被侵占的现象,之前就已经存在。墓园下方至今立着一块告示牌,牌子上称呼农民工为“民工兄弟”,劝告他们“自觉遵守文物保护法规,不再将墓园作为住宿生活的场所”,落款时间是2016年5月。
漂在古墓的农民工:冬天盖4层棉被 有人穷到连鬼都不怕2016年,社区就已发出通告,劝说农民工保护文物。

如今回过头看,这三年间情况并未好转。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不约而同地提到“打游击”的说法,“你来他走,你走了他又来了”。

冬天下大雪的时候,社区和民政部门曾为墓园里的农民工送过大衣和棉被,也联系过一些廉价宾馆,请农民工们免费住宿,但一些人始终持抗拒态度。“把他们送去救助站,也是一下车就跑了。”谭宁觉得,很多农民工并不在乎生活质量能否得到保障,他们喜欢的是在街头的自由。想干活的时候干活,不想干活就闲着。

谭宁告诉记者,雨花台区劳动局正在制定计划,以后每周四、周五公布一批专场招聘信息;街道则把招聘信息制作成册子,写清楚公交线路,看到农民工就发放。他们希望通过就业这个关键点来解决问题。

文保困局

空间资源的矛盾,因为文物的存在多了一重复杂性。就福清公主墓来说,保民生还是保文物,虽然不是一道单选题,但在现实面前,解决起来并不容易。

部分农民工对文物保护认识有限。拿朱路路来说,他虽然知道墓是旧的,但认为“那是装饰品,主要是给游客看的”。一会儿又说墓是假的,“不敢把真墓放在这边,放在这儿会被盗的”。

朱路路的依据是,福清公主墓并非一开始就在这座墓园里。在他的理解中,从别处迁过来的古墓算不上多么好的文物。

实际上,墓确实是从别处迁移过来的。1998年,南京市文物部门对福清公主墓进行考古发掘。由于早年间屡遭盗扰,墓内出土的文物相当有限,但墓葬本身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它在当时被认定为我国发现并保留的唯一一座保存完整、结构复杂、规格宏大的明代公主墓。换句话说,整座墓就相当于一件大型文物。
2000年,经专家和南京市文物局决定,福清公主墓易地重建,搬到了雨花台区的邓府山石刻艺术园。

雨花台区文保所所长台健胜回忆,福清公主墓出土时只发现了金纽扣等少数文物,但墓砖上刻有字,“和明城墙一样,都是工部督造”,其本身也是文物。当初选择迁移重建,纳入邓府山石刻园,是为了公益性展示。“向老百姓敞开,提供一个休闲嬉戏、寻古探幽的场所。”

易地重建后,福清公主墓的规格也在提升。2006年,它从区级文物保护单位升级为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漂在古墓的农民工:冬天盖4层棉被 有人穷到连鬼都不怕福清公主墓2006年被公布为南京市文保单位。

台健胜告诉记者,在一年两次的巡查中,文保所没有发现墓园内的文物有明显的人为损伤,“只有风化、剥落等自然损耗”。文物保护与农民工问题产生碰撞,他认为是管理缺失的结果。

“疏永远好于堵,农民工本身属于弱势群体,不能采取强制手段。”对于有人建议在古墓边设立栏杆等做法,他也明确反对,因为古墓就是文物本体,不能在上面打孔。“只能通过管理去改变。”

新一轮的媒体报道,给文保所在内的有关部门带来不小的压力,他们已经筹划出新的解决办法。正在实施的,是按照属地管理原则,由公安、城管、街道组成工作小组,进行24小时的劝离。之后还将增设岗亭,对整个园区引入物业,“进行全面、长效的管理”。
漂在古墓的农民工:冬天盖4层棉被 有人穷到连鬼都不怕被劝离后,朱路路(右)将行李从墓园搬走。

“安德门个个是人才”

被劝离的农民工,又流回到安德门地铁站旁边的广场上。朱路路早就把铺盖转移了过去,王奉安要稍晚几天。夜里城管人员离开后,他偷偷溜到古墓的亭子下睡过四晚。直到第五天,才放弃像躲猫猫一样的睡前“游戏”。

午后,广场上的气氛变得安详。有人坐在小马扎上看书,书名叫《一只猎雕的遭遇》;有人抱着一瓶30元的白酒,打开喝了一口又拧紧盖子;还有人顶着阳光凑在一个唱戏机屏幕前,喇叭里传出电视剧《亮剑》的声音。

唱戏机是这位农民工十几天前花费300元购买的,“现在没钱吃饭了,想200块钱卖掉”。有人出价70元,他没舍得卖。

人聚到一起后,物品便以不同的方式流动着。一个胖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条活鱼,在广场上逢人就问要不要。有农民工买了一条,几分钟后有点后悔,问她:“你这鱼还能活多久?”得到的回答是“你问鱼去。”有位老太太抱来一堆衣服,朱路路看了看,花五块钱买了件黄色的冲锋衣,衣服上印着“XX外卖”四个字。一家餐馆中午的饭菜没卖完,下午便以五元一盒的价格填进了几位农民工的肚子。

夜幕降临后,广场上走过一名女子,朱路路扭过头小声嘀咕,“她就是干那个的”。

朱路路说,曾经有位中年男人找到他,掏出300块钱叫他去附近的公园“玩”。到了之后才发现对方是想让他帮忙解决生理问题,“我一脚给他踹到台阶下面去了”。

朱路路不是没有拿身体换过钱,他的方式是献血小板。一个月2次,每次可以拿到100块钱现金、2张蔬果卡和一些吃的。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突然犯了癫痫,清醒后被人告知“以后不要再来了”。

通过各种方式挣来的钱,相当一部分被换成了酒。对于大部分农民工来说,即使身上再没钱,酒也是不能少的。

张平是广场上有名的酒鬼之一。没活儿的时候,他每天中午都要喝上半斤白酒。3月30日下午三点,张平已经躺倒在马路边的停车位上,吐出来的污秽流出去几米远。

第二天酒醒之后,张平不愿再提起醉酒的事。他摆摆手,直说丢人丢大了。他有些后悔昨天喝过了一斤,“白酒不能多喝,喝多就成傻子了”。他多次看到有人喝完酒后,没有任何缘由就将玻璃瓶摔碎在地上。清洁工已经习惯等人散去再过去打扫,不会发出一点怨言。“跟盲流没有道理可讲。”

平时,张平算是农民工圈子里受敬重的那一类人。他爱好书法,每天早晨都要给自己写一个招牌。老家开封的他,习惯在“瓦工”前面加上“东京汴梁”四个字。手机号码也被他设计成花式。一个人在外,张平懂得如何让生活多点乐趣。但有一样东西,从来都是他的心病,那就是家。“不能谈家,我的悲剧太大。”张平已经14年没回过家,打工时碰见一位老乡,他也只是问了问房子的情况。“只要房子没塌就行了。”最近,他还作了一首诗“满天星头离走屋,两轮驾我耳风呼。安德大街是终点,希望聘临贵公司”,题目叫《吟早》。
漂在古墓的农民工:冬天盖4层棉被 有人穷到连鬼都不怕张平在餐巾纸上写的毛笔字。

舍不得买纸,张平就四处搜集可以写字的东西。肯德基里别人没用过的餐巾纸、垃圾桶旁被丢弃的泡沫广告板、捡来的中华烟烟盒和快递纸袋,全被他写上了毛笔字。有工友需要写工作介绍,他的收费是10元。
除了张平这样的“书法家”,广场上还有“科学家”和“演说家”。

安徽人卢剑自称曾因打架、做违法生意入狱六年。在狱中,他有空就看书,从医学、哲学到科学一样不落。出狱后,他想要将沉淀下来的一些想法变成现实。从时速3000公里的双层超级高铁,到一井多厢的超级电梯,再到20年之内实现6小时全国直达的超级物流,都在卢剑的计划之列。

卢剑说,他想通过参加江苏卫视《梦想成真》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最近他才知道,这档节目在2012年开播不久后就已停播。

公厕旁边,风头正聚集到一名年轻男子身上。从哥伦布到欧洲宗教,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到越南战争,他慷慨激昂,嘴里像机关枪一样吐个不停。

一旁的朱路路听得直发笑,他很早就听过一句话——安德门的农民工,个个都是人才。还有一句是“安德门这地方,十个人里有八个鬼”。朱路路承认,自己也算在其中。

听了一会儿“演说”后,朱路路捧起手机,连上了公厕里的免费Wi-Fi。睡觉前,他想看几集86版的《西游记》。下载列表中,还有电视剧《飞虎队》和赵本山小品大全。

有人在离开前留下一句“回家去喽”,朱路路笑着对那人说:“回什么家呢?安德门不是你的家啊。”
(文中王奉安、陈广虎、刘占强、邓尧、卢剑为化名。)
来源:新京报

发布者: 岁月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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